蜀地史迹|苏二大王墓:一段遮蔽的晚清民国史(下)

封面新闻 2019-03-27 16:22 55843

山鸿 文/图

部队尚未出发,苏毓贤就派人前去沿途要经过的河口场、大沙坝、黄钟堡等地送信,说后面有兵过路,要提前办理兵站事务,沿途听说部队是进城去办政事,“无有一个不服从的”。苏孝修在文字中详细地记载了这次行军:“苏根明说:王明阳、苏炯贤、苏秀半、我、苏秀春、苏毓贤共六人走后面,身带一尺长的小马刀,把子上栓着红布,这就是当时最高级最先进的武器,第三天下午太阳西下时部队驻扎在从罐坝进城的牛卯坪梁上,整个牛卯坪成为了一座兵山。当时由武生出生的王明阳任总指挥。次日中午,太平县城里派了三个人来接苏毓贤进城去,他就安排苏秀半、苏秀春和我同他一路去。动身之前,他把身上的小马刀都交给了王明阳并交代说一定要等他通知再动。”

苏公承先碑志显示该墓园最早筑于光绪27年

和县长谈判

搞定下三乡百姓粮款

苏毓贤等人赤手空拳和来迎接他的人进了太平城,“进城后的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开会。苏根明说我们内心是感到非常可怕的,但他是毫无所畏、大摇大摆的态度和动作、还叫我们把饭吃够些。宣布开会了,正中上面坐着一个姓赵的县长和苏毓贤,两边也是坐了不少人,我们四个就坐在下面靠门口,赵县长问‘苏毓贤,你们动兵来做啥呢?’谈了一折话后,苏毓贤就发言:‘我们来没别的事,你们上面,桐、茶、耳、贝、石头、火纸都买成钱,我们下三乡只出几颗谷子,我们的公事、粮、款,老百姓交不起了,穿衣吃饭相当难。我们是来清账的,不然的话,还我们的实证码子,我们回我们的老太平,其他没别样。县长答复可以。苏毓贤说我的兵要进城吃饭,他们扎在牛卯坪还饿着的呢。”

就这样,县长就派人去牛卯坪接兵进城。部队进城后,苏毓贤就叫王明阳安排,冯纯古一支驻东门,马纯古一支驻北门,周纯古一支驻西门,王明阳一支驻城南兼总指挥。兵安扎完后,就开会,会场是前两天的现座子,先清财政局的账,才半天就宣布亏吞了多少,限期三天赔清,赔不清拿到南门河坝交王明阳手杀了。一共清了三个人的账,结果都是这样交王明阳手‘杀了’(实际一个也没有杀,后来都是赔款了结),一共开了三天会,万源城内变得很阴森,四城门早晚有吹号的,就有练兵的行动,一共在城里是十多天,最后开会就是苏毓贤宣布:赵县长还是赵县长,苏英贤担当财政局局长兼司法官、学督办,王明阳任管武总指挥,在黄钟堡设分县衙门;除县长职不动以外,其他各局人员几乎换完,连差人都是下三乡的。苏毓贤讲话之后,赵县长接着宣布:下三乡老百姓的粮款在原有基础上少交一半。每年县上拨款给苏毓贤在庙垭皇城寨上办团使用,团防维护下三乡当时的社会安全和抗匪,并报绥定府批苏毓贤为剿匪营长。”

远看皇城寨

惬意十年

苏氏兄弟大写的人生

对比苏孝修手稿和王敬礼《太平反正》一文相关记载,我们可以将民国元年春末发生在四川太平县的这个事件有一个基本的概念:彼时,太平由老七保加新三乡构成,道光二年(1822)由巴州析入太平的七、八、九三乡长期以来承受了更多的税赋、人民心中积累了许多不满;苏毓贤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上千人的队伍,就是这种情绪爆发和作用的结果。在苏毓贤和下三乡民众看来,谁坐天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三乡民众要有太平县的话语权,他们的声音要有人听得见、他们的死活要有人管——为了达到这个诉求,“进城查账”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这一查不要紧,真还查出了问题;顺理成章、苏毓贤主导了接下来的人事调整和安排。太平县不再只是老七保人的太平县,但是,太平县又成了新三乡人的太平县,“各个单位连二排(指后勤服务人员)都换成了下三乡的。”

苏毓贤带着他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多人马回到了庙垭场,一面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苏”字的军旗在皇城寨上升起。后来,刘成厚坐镇绥定总督川陕边防军务的时候,这面旗帜迎风边上加上了“川陕边防军”字样。

苏承先、王氏神主碑

从民国二年到民国十二年,苏毓贤苏英贤兄弟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惬意、也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光,他们开始放大着自己的人生。在《小坡山房老人自叙碑志》中,苏英贤说自己“迨年晋五旬,不知老之将至……由是议兴学、倡乐捐,成立高小校于石窝场,大部奖给三等褒章,后学亦知我之初心也。”在《钟山苏毓贤先生行状碑志》中,苏英贤盛赞其弟“是时进退自如,热心公益,委任为六区团总,克尽一切义务,犹其未也;惟督办学务,倡首乐捐,协力募化,不日而高小校成立,大部奖给三等褒章;谓绅界也、学界也,可谓利就名成矣。”这些文字,苏英贤写于民国九年;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小坡山房夫子内心里有过的得意,今日无论怎样想象应该都不过分。不过令人叹惋的是,兄弟二人所修的墓还是修早了,两篇碑志也都写早了。苏毓贤还将在民国中期本县的历史上写下非凡的一笔、而苏英贤也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昂首定格出一个读书人的样子。

绅粮之变

引来刺客枪杀苏毓贤

民国十二年(1923),陕军刘保善进入川东,给刘带队的是简阳人廖震,投桃报李,刘宝善任命廖震为万源县知事兼征收局长,廖震对民众的压榨和搜刮引起了强烈的反弹和反抗。对此,1996版《万源县志》“人物·廖震”有如下记载:“由于横征暴敛,搜刮民财,以祝鼎三为首的地方势力,组织‘九人团’(又称十大绅粮)试图将廖震武装驱逐出境,廖察觉、加强戒备,祝等不敢动,次年廖震调往渠县。民国十四年任绥定城防司令。民国十五年又调驻万源。时祝鼎三从成都归来,廖便委之为川陕边防军前敌指挥部咨议官及中校参谋,祝感知遇之恩,边将‘九人团’事一一告白。不久,‘九人团’中的8人先后被廖暗杀。”

时间过去不到一百年,今日在万源,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说出当年那些起来反抗廖震又被廖震暗杀了的绅粮们的名字。近几年,我在这片土地上踏考,年龄在70岁以上、知道“十大绅粮”这件事的人还有一些,不过具体到是哪十大绅粮的姓名则没有人可以说全了,包括苏毓贤、张明琅、张怀卿、祝鼎三……

《眉阳谱序》显示他们是眉山苏氏的后裔

关于苏毓贤的死,苏孝修老人的口述提供了非常清晰的细节:廖震手下一个姓毛的排长以送文件的名义到庙垭场把苏毓贤从皇城寨上骗下来、趁其看文件的时候开枪,子弹从其左乳之下二指宽的地方射入、背后从右边膀子出来。刺客开枪后迅速逃跑,苏毓贤并没有倒地,他只是说:“那些娃,我要到后边去偏一下”,在客栈的厢房里,他躺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些娃,我要回寨脚里。”在背他回家的路上,中途休息过一次,苏毓贤坐在石头上把手放在苏纯林的肩上,他问:“纯林子,你们看到没是哪一个?”“二爸爸,是上次来点过团(检阅)的毛排长。”听罢苏纯林的话,苏毓贤抬起一只手从额头往下一抹:“唉,谁人与我报仇耶。”言毕,脸色顿时一变,众人急忙把他背起往家里跑,没多一会儿,人从后门进屋,摘下门板,把他放上去就净身咽气。

廖震修志

遮蔽了他痛恨的“九人团”

笔者手上现有史料表明:民国二十年(1931)二月,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接待了化名“马报、章五”的两个人所递交的《原呈》、代表城万宣达百姓控告廖震苛征暴敛、压迫民众、吁恳严办。国民政府发函四川省政府,四川省政府收到函件后以咨文的方式批转川陕边防督办。在这封《原呈》中,列举了廖震残害百姓的诸多事实,但一件也没有列举苏毓贤、张怀卿、张明朗等人被杀的事实,这只能说明彼时廖震还没有对他们下手;苏孝修老人说民间流传苏毓贤寿延“六十刚满一字头没起来”。据《钟山苏毓贤行状碑志》:民国九年,苏毓贤“今者年方五旬”:由此可以得出:苏毓贤,生于同治九年(1870),六十一年后,死于民国二十年(1931),“那一天是农历九月十九”——这个时间,苏孝修老人记得十分清晰。

坟墓正面

民国四川省政府批转国民政府行政院的“等因”询问函给川陕边防督办刘存厚的时间是民国二十年四月十日,要不了多久,廖震即将收到他的直接上司刘存厚的批转函件。接下来,苏毓贤、张明琅、张怀卿等先后死在了这一年——从民国十二年廖震到万源,各种抗捐抗税事件和起义此起彼伏,对于项宗诗、李家俊等后者他采取的是毫不留情地镇压和绞杀、并由此为民国立下了“不世之功”,而前者却要难办得多:一大批得到民间拥护和支持的体制内地方实力人物卷入其中,在持续多年的反抗和对立之后,他们竟然跑到南京告御状去了——也许,这超过了一个民国军阀内心的底线,一不做、二不休,廖震杀心就此涌起。

同年,夏五,廖震与新任万源县知事、他的老乡简阳人刘子敬商定:修志。九月一日,修志局成立;次年二月,志书修成;这也是整个民国时期,万源县唯一的一本县志,在这本志书中,写到辛亥年“太平反正”之处,只字未提“苏兵进城”;翻遍全书,无一处可见苏毓贤、张明朗、苏英贤、张怀卿等人名字出现。65年后,万源县新修县志。无奈时间相隔太久,太多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都稽考无源,在涉及到民国二十年以前的部分,修志者只能更多地以民国版《万源县志》作为依据——如此,民国版县志所遮蔽的东西自然也就只有被继续遮蔽了。不过,好在青山还在、石头还在、那由历史当事人亲手书写在石头上的字还在,苏毓贤、苏英贤于历史和桑梓的贡献今日之后又将被更多人知道和记住。

墓园局部

近年来,笔者一直在川东北一带踏考,苏二大王父子兄弟墓是规模最大的一处晚清、民国时期的墓园,其构建有序、雕工精美,尤其是其保存的史料线索、加上墓主曾经对于历史和乡梓的贡献等诸多要素,在此,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遗存,值得珍视和保护。凑巧的是,在不久前才公布的第九批《四川省重点历史文物名单》中,荔枝古道万源段赫然在册,庙垭场名扬村是荔枝古道上的一个节点,苏二大王墓的重新发现与认识将为这个节点增添新的内涵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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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

  • fm8584gh 2019-03-28

    [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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