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连载丨《天路叙事》06

封面新闻 2021-04-23 15:26 44926

蒋蓝 著

二郎山:从盆地通达天外

2019年10月,为报道新中国建立70年来四川地图的最新勘测绘制情况,我在成都地图出版社见到了一幅巨型3D打印的四川地形图。占地26万多平方公里的四川盆地为较为规整的长方形下沉区域,为菱形摆布,正东角是万州,正南角为叙永县,正西角为雅安天全县,正北角为广元。如果说一峰凸起、没有旁系的峨眉山是大盆地里一条通达佛法天庭的天路,那么距盆地中心的最远端、最高海拔5050米的二郎山就是盆地的“西天之际”,也是盆地四个角的最高之处。毫无疑问,二郎山的山脊走廊是拱卫四川盆地的极西屏障,也是一道高远长墙;而从文化心理而言,它恰是大盆地通往高原的一个“天外”。

历史学家任乃强曾撰写《天全小志》,他认为“天全”两字,极可能是本地杨、高两大土司投诚归附时,向朝廷所上报领地的译音。也就是说,“天全”为记音。任乃强叙述道,在元军进攻天全河流域时,高土司降元,本地羌民避免了被屠城的危险,因此羌民得以保全。 “羌”与“天”语音相近,所以“羌全”得名而为“天全”。这一推论我以为符合本地历史地缘。史籍明言土司所辖百姓为“氐羌”,实际为羌族的一支——青衣羌后裔。天全县一带本属雅州,汉代即为青衣羌人聚居之地。《水经注•青衣水》云:“青衣水出青衣县西蒙山东,与沫水合。”注云:“县故青衣羌国也。”天全县区域还有“破磷村”“荡村”等地名,当地史料无一字解释,我判断也是记音而来。经过羌族著名诗人羊子代我征询羌族学者,得知“破磷”是“衣袖”或“衣袖里面”的意思;“荡村”应为“宕村”。西晋永嘉元年(公元307年),羌人始建宕昌国。陕西省即有“宕羌”,这些地名体现了唐宋时期青衣羌的历史信息。

明末张献忠的大西军进攻天全县,遭到高杨土司全力反抗,飞仙关、石头寨等地均是战场。当时天全县的地缘相当于现在的雅安市,天全也是南诏(现云南全境和四川的凉山州及贵州和缅甸部份)、吐蕃(现西藏)到达成都的锁钥之地,是历代王朝守卫西部的第一道屏障。二郎山下的紫石关与禁门关、飞仙关,在历史上成为天全河流域内的“三关”,它们一度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土司统治时期,曾在紫石关设紫碉百护所,后为官兵戍守驻地。唐末至清雍正以前,紫石关一直是重要关隘,关隘总面积达8000多平方米,有重兵把守,常与雕门(禁门关)相提并论,称为“紫雕”。正因地缘特殊,大西军横扫四川,不少内地难民逃亡至此得以保全,由此可以见到天全与大盆地的唇寒齿亡关系。

1644年,西方传教士安文思、利类思风闻大西军已攻破重庆,他们随逃难人流进入到雅州天全。他们不但知道高、杨土司,而且对土司制度还有一定了解。安文思指出:“在这个帝国的城镇中,有一些在云南、贵州、广西和四川省,我认为它们不向皇帝纳贡,也不归顺他,而是由特别独立的王公统治。这些城镇大部分有高山悬崖环绕,好像是大自然格外赐予它们的防御工事。山岭之间是几天旅程的田地和平原,从那里可以看见第一等和第二等的城市及许多乡镇村落。中国人把这些王公叫作土司(Tu Su),即土官( TuQuon),即是说当地的曼达林。”(何高济译《中国新史》,大象出版社2016年9月版,第36页)也正因如此,我们至今可以在天全县见到的不少老建筑,才得以保存至今。

作为大渡河与青衣江的分水岭,伫立二郎山山巅垭口,朝泸定县方向望去,由瓦蓝过渡到纯粹之蓝的天际下,可以览尽晴雪中木雅贡嘎神山的雄浑无俦之景。在二郎山山踝一线,大渡河宛如一并力道十足的上帝长鞭,深深切入花岗岩体,逶迤向东而去。在二郎山周围,金栅山和大野牛山、小野牛山,以及一座座相互牵连的无名山峰侧身耸立,朝拜着二郎山上的氤氲四起的云气。1940年,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的西康之行,为二郎山风貌神韵所震撼,作国画《二郎山》,苍翠险峻跃然纸上,并题诗道:“横绝二郎山,高与碧天齐。虎豹窥阊阖,猿猱让路蹊。”

318线2758的路碑,就在二郎山翻山老路上


川藏公路跨越二郎山,盘山路段全长82公里。二郎山地处四川盆地西部,位于雅安地区和甘孜藏族自治州交界处,山顶海拔高3040米,公路越经山口的海拔为2980米。同时,占地1600平方公里的二郎山景区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野生动植物的宝库,植物种类多达600多种,单是脊椎动物就有206种。被誉为世界唯一生长的“二郎山神草”光叶蕨,比大熊猫还要古老,得益于二郎山独特的“华西雨屏”。

川交二处原党委书记邓天书多次到二郎山一线公路参与维护和保养,他对我说,筑路工人当时的确不认识这些神奇的植物,当做杂草予以清除了。后来看报纸才发现:“哎呀,比大熊猫还要古老的植物,我们是亲手触摸过的。”

山间原始森林也是鸟类的天堂,多年以来,此地成为了摄影家们最为理想的“打鸟”之地。记得是2018年夏季的一个上午,我从盘山公路来到山肩。看到气流仰攻山巅,形成了一条坡道。很多鸟儿顺势而上,它们最后一丝体力从翅尖漏走,被气流带往一个一个的凹地。鸟儿仍然展开空空的翅膀,不再动弹。不动就是鸟的在场。气流抵达高空的临界面,凝结为云,将不可见的腰身玉体横陈。鸟必须与流云达成一致,把羽毛拉长为拨穗的经幡。几次蛇行之后,它们从巅峰的垭口流泻而过。似乎不是飞过的,倒更像是垭口在阳光下蒸腾起来的云气,由此,鸟影成为了旗云的旗穗。在更高处,气流飘然至上,铺开了网格状的大云。鸟儿知道,高处不胜寒,必须折返大地。这样,鸟儿收拢翅膀,不再随波逐流。鸟儿如云瀑一般俯冲下来。灰白色的鸟影,脱离了云的阵营,显现出斧头的质地。看上去,让人想起直赴梁山的水浒英雄。

这其实与大渡河流域的焚风效应有关。焚风往往以阵风形式出现,从山上沿山坡向下吹。焚风在迎风坡成云致雨,在背风坡形成干热风的整个过程称为焚风效应。

缺乏人文积淀的山水,不过是风景而已。星星点点的古老山地民居,散落二郎山层峦叠嶂的怀抱,栈道、索桥、笮桥、木板桥、石拱桥星罗棋布。回望身后,是青衣江上游源头的天全河,以及盘旋往复的二郎山老公路。洞穿二郎山的隧道固然为通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对于渴望“慢下来”的城市群体心态而言,那条26公里的穿越二郎山的川藏公路,连接起了天全县的四季花开不断的山水之路、历史久远的茶马之路、红军长征的伟大之路。

在我的印象中,天全县更像是依托二郎山东麓的一块文化飞地。它既是川西平原抵近横断山系的台地,也是康藏进入汉地的第一个繁华驿站,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地缘、不同季候、不同物产均在此分界或汇聚。一江澄碧的天全河与源源不断的川茶,成为了天全县最为突出的两大人文征象。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二郎山自古山陡水险,古道斗折蛇行,骡马也无用武之地,只有靠人手脚并用,方能攀援通过,造就了所有茶马古道中唯一的奇观:从天全县禁门关至康巴路段的人力背茶。历史上,以荥、雅、名、邛所产为“大路茶”,天全为独具特色的“小路茶”。天全县青石乡甘溪坡红星村,曾经的背夫歇息之地,今天新建的茶马古陈列馆中,展示出的背架子(背茶包的工具)、丁丁拐(背夫歇脚的支撑)、汗剐子(用于剐汗)、麻窝子(草鞋)、脚麻子(背夫翻山时绑在草鞋上防滑)、溜壳子(背夫度河溜索用)……述说着一个尘封已久的艰辛故事。在天全县甘溪坡、紫石关、两路等处的残存古道上,石板上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拐子窝”清晰可见,这是茶马古道特有的标记,是历史的烙印,是无字碑,展示着时光的踪迹与历史的沧桑。

作为茶马古道向西延伸的第一县——天全,是不折不扣的天然氧吧,具有无可替代的历史人文底蕴与生态农业产业优势,将特殊地理、气候、物产、厚重历史与旅游业予以深度结合,将天全县建设为“留得住人”的出入大盆地的休闲观光胜地,二郎山恰是世人必须瞩目的伟大地标。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黄河》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四川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散文学会特邀会长,成都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踪迹史》等文学、历史专著。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笔、主编,现供职于成都日报社。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