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山鸿：火把（组诗）

文/山鸿

火把

我熟悉一只火把的制作过程：
夏天剥下的柏树皮已经晒干、捶烂
走多少路就拿多少柏皮
适度的捆扎也是必要的

我熟悉一只柏皮火把
照亮的路上柏油所散发出的香

我在前，他在后
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我是身后这个人的儿子
有他在就不会缺少光

他储存了我一生所需要的光
高高举起！他把他能拿出来的光
一口气都给了我

他怕他给我的光还不够
他已经教会了我
如何去制作和点燃一只火把

这些年，每想他了
我就练习这门技术

三棵柏树

我要说的
是与父亲一起栽的那三棵柏树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
雾很大，刚刚一夜春雨
青草铺满了田间小径

被父亲看中的那一小块林中空地
一直就空在那里
现在我们要给它栽上柏树
父亲让我伸出双手
把人高的树苗稳稳扶住
他弯下腰捡去石块瓦片
将新土回填踩实……

转眼多年
父亲早已作古。每次回家
除了到父亲坟前坐坐
我都要去看看那三棵
替父亲活在世间的树

仔细想来：此生极少与父亲
合作做成几件事情
那个早晨是个例外，一口气
我们就栽活了三棵柏树

棵棵端正，棵棵粗大
棵棵都可以砍下来
去造庙宇

瑕疵

天空愈蓝，鸟愈是它的瑕疵
神愈宽厚，人愈是他的瑕疵
父亲用鸟给我取名，我是鸟的瑕疵
也是父亲的瑕疵

祭父帖

一直惶恐的事，莫过于：父亲用大鸟
给我取了名字。终其一生
只活出了这个样子。父亲
孩儿已经尽力了，你要乐见其成

父亲的一匹肋骨

父亲做手术的时候
被取掉了一匹肋骨
出院后，他的肩膀
一边高，一边低

端端正正
在世间行走了快一生的父亲
在人生的最后一年
还在忙着
矫正脊背

转眼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突然想到
父亲做手术的时候
为什么没找医生
把被取掉的肋骨要回来？

那一年，我想到了
可能要失去父亲。没想到
先一步失去的
却是
父亲的一匹肋骨

落日

波浪托不住它
群山托不住它
我也托不住它呵

咯噔一声
他软在了我的怀里

落日啊
你竟是这么薄，这么轻

路遇一只死鸟的时候

当年他所说过的话
我就记下了一句：

“路遇一只死鸟的时候，
捡些树叶把它盖住就是”

他已经没有机会
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像掩盖一只死鸟那样
掩盖了一路所遇见的尸骨

和他。那一年我三十四岁
人生第一次看见落叶

假如

假如再多活二十年，父亲
你也会有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腰背
布满皱纹的额头、老年斑、缺牙
甚至还有可能得老年痴呆
忘了我的名字
那时，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父亲，假如多活二十年
你以我为骄傲的时间
将翻几番。所有与儿孙有关的一切
都是你满意这个世界的理由

闲来无事，你可能会把我的分行
和你的诗进行一些比较
你也会骄傲地说，诗是我家事

而你的孙子
断不会在作文里如此伤心：
我没见过外爷外婆，也没见过爷爷

瑞哥

那时还住在澳深花园
一只黑背白腹拳头大小的鸟
飞进了家里
像一个老朋友
它和我们亲近

它在沙发上和我们亲近
它在肩头和我们亲近
它在掌心里和我们亲近
我们和它照相给它喂食
还给它取了个名字：“瑞哥”

第二天一早，看我们都起床了
它拍拍翅膀
从昨天黄昏
飞进来的那扇窗口
飞走了

母亲说，是你爸爸回来和我们告别了

这些年，想起父亲
就想起那只名叫“瑞哥”的鸟
实在想得不行的时候
就到玉双路澳深花园
父亲生前常坐的那个凉亭里

去看那些鸟儿中
有没有一只
拳头大小，白腹黑背

生日快乐

父亲，今天是你的生日
整整二十年了
未能在这一天见到你
陪你说话、许愿、吹生日蜡烛

记忆里，你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只要我活着
你就会一直是那个样子

只是现在
我已经不是你最后看到的样子
那时我正盛年
现在也快是个老人

这一生，和别的父亲比起来
你给我的
终究还是多了诗歌

和别的儿子比起来
我怀念你的方式
因此也有所不同

写一首诗，在你的冥诞日
对着电脑，我轻轻轻轻地说：
父亲，亲爱的放牛娃先生
只要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在写诗
你也就活着呢

【作者简介】

山鸿，四川万源人，曾居雅安，现居成都。1980年代末开始习诗，有“落叶诗人”之称。出版有诗集《与落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