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史迹|川派古戏楼:移民文化大融合的神韵(上)

封面新闻 2019-02-19 15:11 48476

冯荣光 文/图

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古戏楼则是凝固的川剧。10多年来,我游走在巴山蜀水之间,那些曾经遍布城乡的古戏楼,随着川剧铿锵锣鼓在当代人生活中渐行渐远,很多在沉寂的岁月中灰飞烟灭,或岌岌可危。

2006年5月20日,国务院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川剧榜上有名。一些尚存的古戏楼,终于搭上了川剧国家级非物质遗产这班车,在濒危之中得以拯救。

湖广填四川长达百年的移民大潮,在会馆、祠堂、寺庙和城镇建设高潮中,催生了乾隆嘉庆时期“五腔共和”的川剧诞生。“昆高胡弹灯曲绕黄梁,生旦净末丑功出梨园。”魏明伦先生在《当代戏剧之命运》中讲道:“在信息时代之前,剧场舞台是人们文娱生活的重要场所,在台下看戏是人们的时尚。”

古戏楼承载了川剧数百年辉煌的历史,它是一个聚集人气的“场”,是清代和民国遗存下来的最有川味、最有记忆的建筑。

成都天回镇金华寺:《新建乐楼碑记序》让人感慨

在成都天回镇北2公里左右,有一座古刹叫金华寺。这座古刹在明末清初战乱中被焚毁,清康熙年间,僧人三峨发起重建,他的弟子普明继承师傅遗志,历尽艰辛,四处化缘集资,在乾隆四十二年(1778)开始寺庙的重建和扩建。

10多年前,我来到金华寺,这里还是远离尘嚣,稼禾环抱,烧香拜佛的清幽之地。而现在,寺庙周边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天回镇火车站通往新都的货运大道从寺庙侧通过,将绿树掩映的寺庙红墙暴露在滚滚红尘的大道上。

尽管寺外红尘喧嚣,寺内依然守着那份清雅。炎夏火烈的阳光烘烤着大地,享受着寺庙树阴下那片清凉,心境渐渐沉静下来。

这次到金华寺来,主要是看那座戏楼。戏楼古朴、大气、庄重、精美,古香古色中透视出俊逸的霸气,在川西坝子现在绝难看到这样让我震惊的戏楼。

戏楼背面是寺庙的山门,整个建筑由18根石柱支撑,戏楼与山门浑然一体。正面看去,山门形似楼阁,四柱三开间,上悬“金华寺”匾额。平时,山门是紧闭着的,僧人和香客都走侧门,遇寺庙重大佛事活动才开启正门。

戏楼正中高悬“观今鉴古”匾,戏楼呈“凸”字形,正面4根石柱上分别镌刻两副楹联,一副是“弄假传真随他演来无非扬清激浊;移宫换羽自我听去都是教愚化贤”;另一副是“欲知世上观台上;不识今人看古人”。点明了川剧表演的娱乐性和川剧艺术的教化功能。

戏楼正对面是观音殿,唱戏主要对象是酬神,戏是演给神看的,因此戏楼总是与正殿在一条轴线上。

金华寺为什么要建如此宏伟壮观的戏楼?

原来,清乾嘉时期,正是川剧走向兴盛时,看戏是最为时尚的民俗文化活动。修建戏楼,“一以答神庥,一以培风脉。”酬神娱人,是寺庙与众多捐资人的共识。其中也包含着化缘者的感恩之情和以庙会聚集人气之意。

戏楼建成后,前来参观的人“莫不称而赞之,谓其甲于一方”。

戏楼右侧,立有《新建乐楼碑记序》石碑,是清道光二十年(1841)所立,碑高1.7米,宽0.94米,碑文清晰可辨。碑记开篇即言:“从来天下事作为始者甚难,述于后者似易。”

金华寺新建这座戏楼总共耗银1477两,可见当时要筹集如此巨额的银两之难,难到什么程度,只有当事者最清楚。

在《新建乐楼碑记序》中,占了一半的篇幅是公布建设资金账目,银、钱分别列支,账目非常细,细到“钱、分”,比如“买大小木料总共去银322两1钱7分”。

建筑人工费、材料费也非常细致,比如木匠、石匠、泥水匠、彩画油漆等人工费用,材料明细到“钉子、铁器、砖瓦、松烟、纸巾、绳索”等。

账目公开并镌刻在碑上,接受公众的监督,古人是认真的、诚实的。

戏楼建成后,每逢牛王会、观音会、娘娘会、文昌会、药王会,寺庙就要请戏班子来唱戏,这几台庙会戏的费用全由金华寺支出。

赶庙会时,看戏的人山人海,除天回镇本地和城区、新都来的,远道而来的有灌县、彭县、广汉、什邡的香客和戏迷。

在山门前摆香蜡钱纸摊的刘婆婆,当年77岁,她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伪政府(民国)时期,在金华寺看过戏,过去都是包戏,由会首出钱。

1949年后,庙子成为居民大杂院。1958年,公社在这里办食堂,把寺庙里的房梁拆了,劈成柴火煮饭。戏楼除了石柱、门墩石是原来的,年月久了,其他木料都朽了。

1981年,金华寺被列为成都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戏楼作为重要古典建筑,经过多次维修,才基本恢复戏楼的历史原貌。

西充县双江镇蒲氏家祠:隐于山野的百年古戏楼

车停在双江镇米丹村村委会门前,往前走10多米,远远地就看见青翠秀丽的米丹山下一栋古色古香的祠堂,青瓦屋面,重檐翘角门楼,赭红色的木结构主体,古朴庄重,与周边农家楼房形成鲜明对比。

黄文志 摄影

若没有周边新建的楼房,恍若你就在玩穿越,走进了百年前的古朴乡村。84岁的老人蒲体杰为我们打开祠堂大门,高兴地说,欢迎参观!

蒲氏家祠是中规中矩的四合院落,占地面积约720平方米。大门进去后是过厅式戏楼,穿过戏楼就是石板铺砌的天井。四水归堂的正面是祖堂,两侧底层为厢房,厢房上面是观戏的楼厢。因地势升高,祖堂据七级高阶之上,具有让人仰止的高度。

蒲氏家祠最初建在现址的后面,占地面积和建筑规模都比较小。清咸丰年间,蒲氏家族出了个武举人,享正五品武德将军职官,让族人自豪。所以族人决定集资迁建家祠,扩大规模。

祖堂正对着戏楼,也是看戏的堂厢,通常辈分高的一代坐在堂厢看戏,以示尊重。两侧是看戏的楼厢,是晚辈们的坐席。

祖堂两边有木梯可上,楼厢呈长方形。从二层楼厢尽头可以走到戏台。戏台两侧有艺人休息室、化妆室和锣鼓班子占用的空间,在戏台设计时考虑得非常周到。

戏楼两侧飞檐撑拱上雕有戏剧人物,色泽鲜明,人物栩栩如生。站在戏台中央,抬头往上看,屋顶横梁上有“大清光绪十九”“蒲氏家族建修乐楼一座,堪輿衡德才、杨芝芃;木师黄开寿、黄开美;石师何玉贵、任仕仲各祈艺术精通”的题刻。

修建祠堂,蒲家请来了有名的建筑木师黄开寿、黄开美在建筑用材上把关,梁、柱选用上等木料建祠,这些木料都要从外地采购,雇工运送到米丹村,木师再进行加工,制作出不同的型材、板材。在气候比较阴湿的四川盆地,木结构建筑极易腐朽,许多建筑过不了百年。

房梁、房柱、楼板等结构件用料考究,木材烘干、防腐处理得好,就能保证建筑质量百年不朽。蒲氏家祠历经130多年风雨,经我们现场细致观察,祠堂建筑结构整体是非常完好的,楼厢、戏楼板材非常厚实,就是人在上面蹦跳,也没有闪动的感觉。

除了部分人为损坏外,建筑木构件、戏剧艺术木雕、大梁、支柱都没有腐烂、虫蚀的现象,装饰部件的彩绘新鲜如昨,体现了蒲氏家祠所具有的历史建筑价值。

像这样保存如此完好的全木结构建筑,在四川也不多见。修建这座祠堂,工期长、耗资大。据蒲体杰讲,当年修建这座祠堂,光是吃掉的粮食就可以堆满整个祠堂。

黄文志 摄影

站在祠堂庭院中间,蒲体杰回忆了当年在祠堂里看戏的情景。那时有戏班子来演戏,就相当于“打牙祭”一样快乐无比和难以忘怀。看川戏是乡间唯一的精神文化生活,除了过年蒲氏家祠要请戏班子来唱几台大戏,一年内就很难再看得上戏。

1980年代,西充县川剧团还在祠堂戏楼上演过《四进士》,这是他看的最后一场戏。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见铿锵的川剧锣鼓声,戏台就一直寂寞到现在。不过,他的愿望没多久就实现了。

2014年7月4日,蒲氏族人在米丹村集会,举行了“蒲氏家祠乡友联谊会暨米丹山蒲氏家祠挂匾仪式”。这天,乡友聚会,热闹非凡。戏台上演出了川剧吐火、变脸,让老人兴奋了好几天。

中江县仓山镇帝主庙:气势夺人的客家戏楼

走进仓山古镇老街,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帝主庙。高大巍峨的牌楼山门,不仅气势非凡,而且浮雕相当细腻、繁复、精美

整个山门为砖石结构牌坊式门墙,由几十幅大大小小的艺术浮雕组成,形状有正方形、长方形、棱形、长条形,有深浮雕、浅浮雕、镂空雕,图案有戏剧人物、花卉、动物、纹饰、拼图、双喜文字,完全是古代雕刻艺术展示墙。

帝主庙在四川并不多见,帝主是帝主会供奉的神,帝主庙在仓山人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

何为帝主?志书记载:“帝主张公,名七。相传为初唐时四川壁山人,七岁好道,弱冠弃家,到楚经商。以毁淫祠事,系麻城三年。梦受紫薇法。岁旱通霖大灾熄火。明万历年加威灵显化封号,清同治加灵感普救封号。麻城人尊为帝主,迁蜀者亦崇祀之”。

帝主庙建于清雍正年间,为湖广填四川迁入仓山的湖北麻城籍帝主会徒修建的会馆。建筑坐南朝北,四合院布局,中轴线上依次为牌坊式山门、戏楼、耍楼、正殿,两侧为左右回楼,占地面积约2000平方米。

仓山镇和平街居住的周建超老人回忆说,帝主庙气势压人,是仓山所有庙宇中修建得最好的,方圆数百里的老百姓都要到这里来敬香朝拜。

帝主庙戏楼,果然有与众不同之处:戏楼与左右回廊、耍楼构成一组相互关联的建筑。耍楼正对戏楼,是看戏的最佳楼厢,通常是会首和地方官绅看戏和玩耍的地方。

两侧楼厢正中呈“凸”字形亭楼,两亭楼相互对称,亭楼形似包厢,外沿特设美人靠座,这是为女眷们休息、看戏准备的。左右回廊宽敞,设酒摆宴绰绰有余。

耍楼下面是茶坊,在这里泡上一杯茶,慢慢地品。在闲暇中,看见两面壁上嵌有数块石碑。分别是《麻城县帝主会》碑、《帝主庙碑记》《乐楼碑记》《总领会首》碑,每通均宽1.32米、长1.67米。

可惜的是,这些碑身大多风化严重,剥蚀厉害,文字漫漶不清,无法从碑文中详细了解帝主会以及帝主庙戏楼建设的历史表述。但从这几块碑上刊刻的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捐款数额,仿佛能感觉到帝主会徒的热情和期待,神庙是那一代填川客家人离乡背井的精神圣殿。

《乐楼碑记》刊于清嘉庆年间。从《乐楼碑记》的断章残句中,看到“今夫庙宇所以安神灵,乐楼所以和神灵”这句碑文,便可明白从湖北迁徙到仓山客家人修建戏楼的最主要原因。

新建乐楼捐赠碑

“和神灵”意思是使神灵喜悦、愉快。神灵的作用很大,到了四川这块陌生的土地,用酬神和娱神的方式祈祷帝主的庇护。戏楼越壮观华丽,越能让帝主心花怒放。实际上,华丽的建筑让客家人在异乡找到足够的自信,“神人共乐”从而形成凝聚力。

汶川地震中,帝主庙受损严重。2010年灾后重建,帝主庙恢复原貌,成为仓山人和外地游客休闲活动中心。

茶馆老板说,每逢过年、过节和会期,戏楼都有川剧演出。“仓山大乐”有时还要在帝主庙“敲”上几曲,鼓、锣、铰、镲、铛,响声震天。仓山的太婆龙灯也要在这里“舞”几盘。有机会你们要来看哦,在城里,你们看不到这些。

贡井老街陈家祠堂:盐马古道上的“戏窝窝”

贡井旭水河边那条盐马古道,在夏日蝉鸣的嘶哑声中剩下的只是宁静。就在这条名叫顺岩碥的老街上,我找到了陈家祠堂。

门面并不显眼,右侧是围墙和青瓦民居,遮挡了陈家祠堂门楼建筑的视线,巷子尽头就只能看见一座牌楼式的山门,门楣上有“瑞气长凝”匾额。

走进院内,是一座很精致的四合院。陈家祠堂整体建筑为砖木结构,精巧别致的戏楼与巍峨的山门牌楼构成一个建筑整体。四周是廊楼、山墙环绕和廊道衔接。

戏楼对面高台上是正殿,用8层条石筑堡坎,依山势筑有9级台阶,以示“步步登高”之意。正殿基本保持与戏楼大体相当的等高,不须仰着脖子看戏,这是设计的绝妙之处。

到陈家祠堂,茶老板李建说,今天太不凑巧了,自贡川剧团另有任务,下午就没有戏了。虽然没有看成戏,坐在正殿,面对戏楼泡一杯茶,大热天养养神,也是很惬意的。

一边喝茶细细打量这戏楼,一边与李建摆龙门阵,了解贡井川剧的前世今生。

在贡井老街,最早的“戏窝窝”是南华宫。史料记载,清末著名文人赵熙在南华宫看川戏《活捉王魁》,批其鄙俗,连夜改写为《情探》,开文人改写川剧剧本之先河,更被传为中国近代戏剧史的著名佳话。

清末,自贡川剧成为资阳河流派的活动中心和重要支脉,南华宫每天都有川剧演出,从清中叶一直延续到民国末年,那是贡井川剧的鼎盛时期。

1949年后,街道上在南华宫办起饲料厂,因为有戏楼挡道,不方便货车将原材料运进宫内,就把精美的戏楼从中锯掉。南华宫戏楼从此“残废”,至今一直没法修复,冷了戏迷的心,“戏窝窝”也就名存实亡。

陈家祠堂建于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主要功能是清代荣县贡井分县县丞居所,县丞署是清代专司盐业生产、运输和销售的官方机构,被称为中国最早的盐业“经济特区”。

和南华宫命运一样,陈家祠堂也日渐衰落,1949年后作为贡井街街道办事处及贡井街派出所驻地,但戏楼没有遭到破坏。

改革开放以后,这些机构迁出陈家祠堂。房屋和戏楼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成为危房和危楼。院内也杂草丛生,蛛网密布,没有人气。

2009年7月,为申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贡井区政府筹资400余万元,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对陈家祠堂进行了整体修缮,恢复了这座百年古建筑的风采。

陈家祠堂经修复后,具备良好的文化休闲环境和戏剧演出氛围,被自贡市贡井区文化局授予贡井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展演基地。

从此,沉寂多年的陈家祠堂戏楼有了贡井川剧迷熟悉的资阳河唱腔,铿锵的川剧锣鼓声,唤醒了贡井人沉睡的记忆。

2012年11月8日,“喜迎十八大,川剧进社区”活动在陈家祠堂拉开序幕,自贡市川剧艺术中心在陈家祠堂唱川剧的消息不胫而走,乐坏了贡井的川剧迷。戏迷们打手机、发短信、发微信通知爱好川剧的亲朋好友来看戏。

贡井文化馆供图

那天下午,陈家祠堂座无虚席,也有从荣县、威远、宜宾赶来的戏迷,凡有空隙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再现了当年贡井川剧“戏窝窝”的盛况。

从《变脸》开场,到川剧胡琴《梅龙戏凤》、川剧弹戏《花荣射雕》、川剧高腔《石怀玉惊梦》等传统剧目的精彩演出,让观众过了一把川剧瘾。

从那以后,陈家祠堂真正成了贡井盐马古道上的“戏窝窝”。88岁的何大爷是个资深川剧迷,家住贡井,他说,在陈家祠堂看戏,他从来没有缺过。一有演出,他就要打手机邀约老哥们。买一杯茶,既看了戏又会了老哥们,心里很充实,也很知足。

(未完待续)

蜀地史迹|川派古戏楼:移民文化大融合的神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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