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底稿丨湖南少年刺伤校园霸凌者取保候审这一年：不爱学习，开始吸烟、染发，被叫起床会猛然起身大喊“到”

封面新闻见习记者 曹钰

湖南省邵阳市的邵东农村，这里是两年前轰动一时的“湖南吉首初二学生被15名同学围殴刺伤3人案”，当事人蒋华（化名）的老家。

11月19日，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大早，蒋华的爷爷蒋松柏（化名）就时不时在家门口站一会，望向进入村口的那条唯一小路。因为蒋华与他约定好，今天要回家来。

目前，17岁的蒋华在邵东县外的某所技校就读，这是蒋松柏百般努力之下的结果，“不要说明学校的名称，不要说明蒋华就读的专业”，蒋松柏说，这些信息都要隐去。

爷爷的心里有些忐忑，思考着一会该怎么开口说服孙子，再接受一次媒体采访，“也许舆论的力量可以改变现状。”

蒋松柏口中的“现状”——距离案子二审结束已近一年，蒋家人仍然不知何时会有结果；法院给蒋华规定的“取保候审”期限也已过了大半年，他仍旧还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嫌疑人”；即使离开吉首二中到了新环境，蒋华所承受精神压力巨大，害怕人群，担心别人知道他挥刀刺伤了围殴自己的同学……

直到傍晚，蒋松柏才接到孙子的一通电话，“不回来了”。同时，蒋华对于爷爷“安排”的采访也产生了强烈的抵触，“爷爷你转告记者吧，我不想再提起过去一丝一毫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我不还击就会被打死，为什么最后受到惩罚的是我？这不公平！”蒋华通过蒋松柏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随后，蒋松柏有些抱歉地说道，“已经一年了，我孙儿的情绪状态还是非常不稳定，我的话也是他的话，就用我的话吧，别打扰他了。”

对于“那件事”，爷孙俩展示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蒋松柏希望能够得到媒体的关注，推动事情“向前走一步”，而蒋华则希望能彻底地从过去剥离出来，爷孙俩都在各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行进着……

在吉首二中上学的第一年 蒋华曾被评为“优秀学生”。

刺伤校园霸凌者案件已移交至湖南省高院

这一切都源于两年前的一次校园打架事件。蒋华正是这次校园霸凌事件中的被欺负对象，整个事件也就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019年5月17日，湖南省吉首市吉首二中校园内，当时正读初二的蒋华被同级15名同学在厕所围殴。在混乱的厮打中，蒋华用事先准备的折叠刀乱舞，刺伤了三名同学陈某林、陈某涛和吴某。经鉴定，受伤学生陈某林、陈某涛的损伤程度为重伤二级，吴某的损伤程度为轻微伤。

2019年8月7日，蒋华以故意伤害罪被警方羁押。

2020年1月15日，吉首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对蒋华提起公诉。

2020年7月6日，蒋华被羁押近11个月后，吉首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蒋华构成正当防卫，公诉机关指控其犯故意伤害罪不成立，宣判蒋华无罪。

但对一审法院的判决，检方并不认同。不到10天，吉首市人民检察院向湘西州中级人民法院提出抗诉：“本院依法审查后认为，该判决认定事实错误，定性错误、适用法律错误，蒋华的行为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在新一轮司法结果出来之前，蒋华被“取保候审”，转学回到了邵东老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远离了让自己“危机四伏”的吉首二中。

2020年12月25日，湘西州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开庭，但未作宣判。

此前，蒋华的辩护律师向媒体表示，庭审中检方提供了新的证人证言，称双方斗殴是对方先动手打了蒋华，这更加说明了蒋华的防卫行为具有正当性，他认为蒋华的行为属于特殊防卫（公民正当防卫行为没有必要限度的限制，对其防卫行为的任何后果均不负刑事责任），不应负刑责。

2021年8月9日，湘西州中院因检察院不撤回抗诉，又把案件被推送至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院刑三庭对案件进行指导，目前尚不知何时给出指导意见。

蒋华的取保候审决定书

“我以为在看守所被狱警点名了”

取保候审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蒋华虽获得了行动自由，但精神似乎仍在关在牢笼里。其中最明显的表现是不爱学习了。

“刚从吉首回来的时候，孙儿还没有那么反感上学，甚至有一段时间成绩还不错。”蒋松柏说道。

2020年7月7日，蒋华一审判正当防卫无罪释放后的第二天上午，爷爷带他去吉首二中拜访班主任石老师，老师鼓励他，要振作精神、发奋读书，不要被这件事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学习，如果遇到了烦心事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

尽管背负着“取保候审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来自老师的温暖和从小熟悉的环境让蒋华暂时忘却了痛苦，在邵东老家中学读初三的上半学期，蒋华考到了班级前十名，数学成绩还得了全班第一，他回家后很高兴地告诉爷爷，“老师把前十名的同学喊到办公室单独表扬，我是唯一一个男生，老师说我是‘独苗苗’。”

好景不长。在二审开庭前的那段时间，蒋华的焦虑情绪也逐渐显现。期间，湘西州中院和州检察院办案人员对蒋华进行了调查谈话，让他极度恐惧，“害怕再被抓回去牢里去”，在学校时，蒋华常常精神萎靡、不在状态，上课时就把头磕在课桌上，久久地埋着。

2020年12月25日，终于到了二审开庭的那天，蒋松柏描述当天的庭审情形，庭上没有宣判结果，而是告诉他们择日宣判。

“当时在庭上，法官最后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补充说明的？”蒋松柏说，他看到蒋华把头一撇，回答说，“没有了”。

蒋松柏看到孙儿的表现，不禁一阵心疼，“我觉得他是失望了。”

“原来的同班同学都已经初中毕业了，在里面（指看守所）不能上学，浪费了我11个月的青春。”此前，蒋华曾表示，希望二审法院能够维持一审法院的无罪判决。

对蒋华来说，这不是期望中的结果，而这”没有结果的结果”对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二审过后，孙儿的状况变得越发糟糕起来，他告诉我他亲眼见到有人被释放后又关回去了，他怕他也会这样……”蒋松柏说。

2020年冬天的某个周末，日上高头，蒋松柏在门外直呼了蒋华的本名，喊他起床，蒋华从睡梦中猛然坐起身，大喊一声，“到！”蒋松柏上前询问，叫你起床你答到做什么？他反应过来是爷爷，软绵绵地又躺了回去，声音微颤着回答，“我以为在看守所，被狱警点名了。”

从那之后，蒋华厌学情绪越来越大，上课睡觉，回家不做作业，看着一处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脸上也再没有了笑容。

爷爷奶奶督促他学习，蒋华就把作业本撕得粉碎，多次在家中大哭大闹。一次，蒋华在书桌前坐着，突然放声大哭，站起身来将座椅往地上猛摔，一边哭一边摔，哭喊着说自己委屈，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

蒋松柏和老伴见此情景，也未上前劝阻，而是任由他发泄，告诉他，“摔吧！孩子，把心里的压力都释放出来，心里就会好受点。”那天，在邵东农村寒冷的冬天里，蒋华与爷爷奶奶哭作一团。

蒋华在情绪崩溃时用来发泄的座椅

那个曾经听话乖巧的孙儿不见了

蒋华的妈妈吴丽（化名）在她20岁时生下了蒋华，孩子3岁时，蒋华的爸爸因病去世，吴丽回到吉首娘家工作，并重组了家庭。蒋华上初中后，吴丽把蒋华接到吉首上学，一是为了“离她近一点，弥补孩子长时间没和妈妈在一起的遗憾”，二是出于“城里的学校教学质量比农村好”的想法。

在蒋华出事后，吴丽也离开了吉首，带着年幼的女儿投奔再婚丈夫那里，只是时不时地给蒋华打电话询问情况，给点生活费。

“他妈妈是否知道孩子的变化我不清楚，但我是看在眼里的。”蒋松柏说。

在蒋松柏的眼里，蒋华从小性格内敛，虽然会因为自己从小没有爸爸而感到自卑，但本质上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和长辈顶嘴。

但如今，听话的孙儿像变了个人，时常对爷爷奶奶发脾气，在厌学情绪最高涨的时候，就会把“去吉首”这个错误的决定怪罪在蒋松柏身上，他开始吸烟、染发，并对自己的变化有着“合理”的解释：吸烟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留头发是不让别人“认出自己”。

蒋华在出看守所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蓄起了长头发。在去年一审后，他的事情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不断有媒体记者找上门来采访，尽管在采访视频中，蒋华被打了马赛克，看不清面貌，但还是免不了被老家学校的同学猜测，“大家不完全了解在吉首发生的事情，认为他在吉首因打架坐牢，难免会有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蒋松柏说。

有时蒋松柏小心翼翼地劝孩子，把头发打理一下，看起来清爽一些，但遭到了强烈的反弹，蒋华对爷爷发誓，“别劝了，今生我不都会理平头短发。”

情绪和状态反复波动的蒋华，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初三下半学期，成绩不理想无缘普通高中。蒋华直接向爷爷蒋松柏提出，不想读书了，直接去工作挣钱。他不理解地反问爷爷，“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读书？”

面对孙儿对于上学的抵触情绪，蒋松柏无能为力，但他坚持认为，这个年纪还是要上学读书，受教育，不然容易“走上歪路”。在爷爷的苦口婆心和安抚下，蒋华终于同意去邵东县外的那所技校上学。

令人屈辱的“协调会”

蒋松柏分析起孙子变化的原因，一个是他似乎无论在哪里都逃不开“那件事”对他的影响，二是他想不通家里人为什么不想办法把他从牢里“捞”出来。

事实上，蒋松柏在孙子被羁押之后，就参与了一场令他感到屈辱的“协调会”。

2019年8月7日，蒋华被关进看守所的当天，蒋松柏接到了派出所的提议，称可以通过“赔钱取得谅解书”走取保候审的程序。

蒋松柏经过再三思考同意了。几天后，协调会在吉首市峒河派出所办公室举行，除了蒋松柏、吴丽和辩护律师，参与方还有派出所警察、吉首二中校长、以及受伤学生陈某林、陈某涛的家长。

蒋松柏本以为出席会议的警察会是了解案情的办案人员，结果来的却是一名协警，对方称不清楚过程，要双方监护人自行协商解决。

“开始我表达了歉意，表示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好过，双方孩子不认识，事情的起因是怎样的……”蒋松柏说，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陈某林的家长直接表示，“我们不谈起因，你要给我写谅解书，你赔偿多少钱？”

会上，两位受伤学生的家长提出了共计约30万的赔偿金额，听到这个天文数字，蒋松柏愤然离席，“两个伤者的医药费总共才5万多，要30万简直是欺人太甚，更何况我们家的条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最后，蒋华的辩护律师提出了医药费由蒋华方、学校、学生医保等多方共同承担，蒋华方另付3万元补偿金的方案，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称“没诚意”。另外，校方也不同意该方案，表示不愿出资，协调会不欢而散。

后来，蒋松柏又多次找到校方进行协调，还写了一份请求重视本次协调的书面材料，得到的回应都是冰冷的一句“协调不了”。

“不是不想救孙儿，实在是这口气无法咽下，学校不作为，警方不表态，我们势单力薄只能任人宰割。”蒋松柏说，“我孙子承受的精神伤害叠加，无法言状。我也在诉讼和教育引导他的路上疲惫难堪，备受煎熬！”

被羁押的11个月刑期可申请国家赔偿

11月25日，封面新闻记者分别致电湖南省高院刑三庭和湘西州中院办公室，询问该案件的最新进展，截至发稿前，电话均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案件迟迟悬而未决的原因是什么？蒋华的辩护律师王永红表示，检察院提出的抗诉理由为：蒋华没有采取合法途径保护自己，如提前告知老师等，而是准备了刀具用于斗殴，并在事发前有挑衅话语，如“你们谁先动手”，故意引起对方对自己先行侵害。相关事实依据的裁定过程可能是导致案件进展缓慢的原因。

对此，蒋松柏坚持自己的孙子属于正当防卫，在申诉材料中有相关表述：蒋华单个面对以孙某斌、胡某、陈某林、陈某涛为首的等15人的共同暴力欺凌，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保命反击。符合特殊防卫的条件。

至于蒋华在一人面对15人相围，无路可退时说了一句“你们谁先动手”，或“你想怎么样”，其实是环境逼迫下所说的话，想用气势压倒对方，给自己壮胆。蒋松柏认为，检方苛刻要求一个孩子不放句狠话给自己壮胆和发泄不满，属视角偏位。

蒋松柏还说，蒋华在事发前想方设法退让回避，表现有三：一是在事发当天早餐前，孙某斌把蒋华喊出教室，当面说“我要打你，你怎么办”？蒋华回答“要打放学后在学校外打”，其实他心里盘算，放学后打不成，各班放学时间有先后，路上有巡警，有接学生的家长，还方便逃跑。这是一种策略回避。二是表现在给胡某买包烟认怂，属息事回避。三是孙某斌等三人到教室喊蒋华时，他在教室的座位上不动，没有理他们，这是静态回避。

爷爷蒋松柏认为，种种“回避”的行动表明，蒋华没有同他们有斗殴的主观意图，并且1人与15人“约架”不合常理。

封面新闻也咨询了其他刑辩律师，江苏法德东恒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蓝天彬律师倾向于本案为正当防卫。本案的起因在于孙某彬、胡某等人以各种理由实施的“以多欺少”的校园暴力。在多人催促、威胁之下，蒋华来到厕所。这时候蒋华处于不能反抗或不敢反抗的情形，加上蒋华因为此前经历过类似事件，对老师的相信程度有所下降，没有向老师反映，不得已来到厕所。

蓝天彬律师说，“蒋华拿着刀具是出于防卫的准备，并非一开始就想持刀伤人。”蓝律师还认为，蒋华更没想到刚到厕所就被15人围殴，在被他人殴打、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来不及深思如何应对，被迫实施正当防卫。

“如果本案认定为正当防卫，对于预防、打击校园暴力、校园霸凌行为很有意义。如果认定为故意伤害，案件是否真正实现公平正义存在争议，是否实现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统一也存在争议。”蓝天彬表示。

蓝天彬认为，要坚决依法认定正当防卫，要坚决捍卫“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法治精神，要切实防止“谁能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做法，要查明前因后果，分清是非曲直，让案件处理于法有据、于理应当、于情相容，符合人民群众的公平正义观念，实现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

此外，对于蒋华的经历，重庆雷力律师事务所刘小灿律师表示非常遗憾，“人生是没有多少个日子可以被随意剥夺的，特别是年轻人，被剥夺自由可能会丧失很多机会。”若此案最终判决维持一审原判，蒋华可就被羁押的11个月刑期请求国家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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