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连载丨《天路叙事》22

封面新闻 2021-04-30 10:03 44385

蒋蓝 著

媒体记载的筑路人心史

作为连接成都平原与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第一条现代公路。在1951-1955年修筑成阿公路期间,伴随公路自平原向山地、草原的艰难延伸,新的各级政权在川西北地区逐步建立。更为重要的是,藉此新型民族国家的理念与机制逐渐深入这一族群边缘区域。四川省藏族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办的《岷江报》、成阿公路筑路指挥部主办的油印钢板刊物《筑路通讯》(后来改为铅印的《筑路报》),全方位、高密度地报道了成阿公路的修筑历程。

《岷江报》创刊于1953年1月1日,为四川省藏族自治区政府机关报。《筑路报》创刊于1953年5月1日,为四川省成阿公路筑路指挥部机关报。

1953年1月,成阿公路筑路民工二支队二大队二中队,以集体的名义向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英雄黄继光的母亲邓芳芝老人,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慰问信:

亲爱的黄妈妈:

当我们听到你的儿子黄继光同志,为了保卫祖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安全,在朝鲜战场上英勇牺牲的消息后,我们非常感动。我们一百多个同志,都表示要坚决向你的儿子学习,学习他那种高度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努力工作,克服一切困难,争取早日修好成阿公路,把我们祖国建设得更好,还要用实际行动加强抗美援朝,支援志愿军。(《给黄继光烈士母亲的慰问信》,《岷江报》1953年1月25日第2版)

时至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到筑路大军那股昂扬而蒸腾的血气。

1953年,四川省阿坝鹧鸪山上的成阿公路建成通车(新华社图片)


根据参与过成阿公路建设的老人回忆,那时在工地上只有极少数有文化的人看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曲折动人的故事,成为筑路者休息时最爱听的“筑路题材”的小说。小说在1942年就由翻译家梅益根据英文版翻译成中文,从1952年开始大量出版印刷,广为流传。很多工人可能一生也没有看过一部小说,但他们依稀还记得这样的句子:“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这是令人久久不能平静的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文字。

在当时媒体传播有限的条件下,反映工作进展、工地概况、文化生活的小刊物《筑路通讯》定期发行,号召大家踊跃投稿,因此各队都有很多人送去稿件,真实地反映各个工地的情况。像江适逢、袁泽荣等许多人送去稿件,也有几个人组成的通讯小组集体写作,如车勉之、赵克勤、赵发荣小组,彭文仁、郑荣贵、张某某小组,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崔成明(记不

得是何队工作员了)写了一篇名为《小帐篷》的小诗,曾在《四川工人日报》发表,崔还获得颇为丰厚的28元稿酬,一时传为佳话(《史志通讯》2015年6月第64期)。

1952年年底,灌茂公路汶川到理县的路基路面工程胜利完工。当年12月底,一辆美国道奇牌卡车进行试路,算是给辛勤的筑路人最大的安慰与最高的奖励。第二年3月初,理县龙窝寨小学的王光明小朋友难掩兴奋之情,他给修筑成阿公路的民工写信说:“在反动派统治时候,莫说是汽车,就是修路也没有见过。解放了,毛主席为了改善我们少数民族的生活,才派民工叔叔来修路。”

时隔不到两个月,理县立列寨小学的羌族小朋友宋巧花、陶先第、查先第,利用“五一节”假期忙着砍柴、割草,准备出售柴草来扯布做花裙。她们憧憬即将到来的儿童节,届时要穿着新的衣裙,上街观看“最新奇的动物”——汽车。

根据川交公司离休干部、1939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百岁老人石龙裕的回忆,很多老人、孩子热情地抱来很多青草堆放在汽车跟前,他们要让“铁牛”吃草、喝水……

《成阿公路理县(薛城)山(脚壩)段级配路面工程专题总结》


1955年9月下旬,成阿公路终于修筑到了川西北草地的重要节点查理寺,此地是1935年红军进入阿坝州的地方。9月30日下午,塔洼部落的藏胞朗罗正赶着一群牦牛牧归,这时两辆吉普车沿着新修好的公路开了过来,牛群受汽车马达声的惊吓而四散逃开。郎罗顾不得吆喝牛群,她“盯着汽车细细地看,很久不忍离去。”次日是国庆节,清晨两辆大卡车开到了查理寺,当地藏胞都跑来观看。不仅如此,在安曲工作委员会藏族干部力肘的率领下,80多个藏胞坐上了卡车。“汽车在草原上飞跑,藏胞们在车上不断地欢呼——这是他们第一次坐汽车。”

《岷江报》的不少报道都蕴含着类似的故事,“从无到有”、“从旧到新”这样的时代对立关系贯穿其间。作为新生事物的公路、汽车、花裙子、筑路民工、藏族干部、儿童节、国庆节等等,均是新的时代条件下的产物,而带来这一切变化的就是新的国家政权。20世纪50年初的川西北高原上,热火朝天的筑路工地、平整的公路、飞驰的汽车,远非是交通条件的改善,更塑造出新中国强大力量的理想图景。(王田《建国初期成阿公路修筑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载《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5辑)

筑路施工队,其实也是一支宣传民族政策、讲解多民族团结的最现实的力量。1953年5月15日,成阿公路筑路一支队一大队二中队在理县朴头乡一颗印村举办了一场文娱晚会。晚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山上的少数兄弟民族们,打着火把,四面八方地向一颗印围拢来。”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歌声、掌声、欢呼声、锣鼓声,不绝于耳。“在大伙的热烈欢迎下,少数兄弟民族姐妹们给我们唱了他(她)们自己优美的歌子。大家更兴奋啦!都自动地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

《岷江报》《筑路报》中涉及成阿公路的报道中,“兄弟民族”是特别频繁出现的词汇。换言之,“民族团结之路”是修筑公路者最意欲建构的国家意象之一。如下的一则小唱更是直抒胸臆:

成阿公路长又宽,

越过万水和千山,

红花开在绿叶上,

成都阿坝要相连。

十五月亮圆又圆,

高山寨子接平原,

藏族羌族和汉族,

弟兄携手齐向前。

……

藏族羌族同胞们,

热烈支援和慰问,

团结犹如亲兄弟,

友爱好比一家人。

如果说民族团结是修筑成阿公路过程中的主旋律,那么修筑者尝试建构该公路的形象不止于此。比如将修筑公路隐喻为“翻身的利器”,修筑者创作的一则歌曲如是表述:“千年的岩石翻了身,挡路的古树斩断根,锄头快快挖,铁锤用力打,我们的公路呀嗨!一直到阿坝。要把公路修得宽又平,汽车跑得稳,运进百货与机器,藏胞的生活得改善。”[22]充满激情的歌词留下了时代的烙印,诸如“翻身”、“斩断根”、“锄头”、“铁锤”等包含革命气质的辞藻,将势不可挡的公路延伸与翻身做主人的藏族同胞连接在了一起(王田《建国初期成阿公路修筑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载《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5辑)。

在藏族文化里,禄马(龙达)是藏族民间生活中使用较广的招福图,结构图正中为马,四角以此有虎、狮、鹏和龙四种图案。而藏族的历史纪年跟汉族相同,都采用十二种动物来纪年。这些动物里唯有龙不是人世间实有的动物,或者说龙才是想象创造出来的。但当一条公路蜿蜒于白雪皑皑的山岭之间,公路显然是新生事物与先进技术的代表,当成阿公路翻越鹧鸪山,也让修筑者、当地群众不由自主地将之比喻为龙:

高高的鹧鸪山,

耸立在云间,

仰头也难望山顶,

飞雪六月天。

巍巍的鹧鸪山,

交通被它拦,

羊肠小道盘山转,

丛草铺满一山,

鹧鸪崖高坡又陡,

爬山真是难。

春雷震天响,

解放军来到鹧鸪山,

半山腰上搭帐篷,

战斗在云雾中,

就凭英雄两只手,

拿起了铁镐要把路修通。

……

看哪!

悬岩峭壁上显出平地,

鹧鸪山腰出现了路,

公路好似一条龙,

弯弯曲曲修上山,

我们是筑路英雄,

我们是开路先锋!

鹧鸪山位于四川理县、马尔康、红原三县交界处,主峰海拔4472米,是成阿公路全程中最高的山,修筑翻越海拔4000余米鹧鸪山的几十公里盘山公路尤为艰辛,军工、民工、技术人员等为此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与努力,最终实现了从羊肠小道到现代公路的转换。在这首诗歌中,龙的意象建构远非盘山公路的生动写照,也不仅仅是把神话中的龙嵌入在现实世界里。诗歌将解放军表述为筑路英雄、开路先锋,也就是说,筑路者以超出常人的能力在川西北高原创造了这条巨龙,在这样的语境下读者不难意会到龙所呈现出的现代国家的强大能量。(王田《建国初期成阿公路修筑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载《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5辑)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黄河》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四川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散文学会特邀会长,成都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踪迹史》等文学、历史专著。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笔、主编,现供职于成都日报社。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