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朱鹮之原”的“原”,为何不是三点水的“源”?
2025年9月29日,位于陕西省汉中市洋县的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88岁的“朱鹮发现者”刘荫增被记者问及早年的四字题词,他用一口地道的“京腔”解释道:“我当时考虑,整个世界只有中国有朱鹮了。所以,洋县发现的最后7只朱鹮,不是‘源流资源’,而是‘原始资源’。洋县的朱鹮,可以说是现代朱鹮的‘老祖宗’。”
说完,他会心一笑,望向眼前这座“朱鹮展翅”的雕塑以及上面的亲笔题词,思绪仿佛被带回到1981年那个载入历史的初夏。
88岁的“朱鹮发现者”刘荫增。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摄
那时的刘荫增,还是不惑之年,人生正好走过现在的一半。在一张珍贵的历史照片中,他身着一件高领冬衣,脖子上挂着一架有着变焦镜头的德国相机,身体健硕,目光如炬。只是奔波在大山中的他,没能刮去粗砺的胡须,茂密的黑发也稍显杂乱。
或许,现在的年轻人,已少有人知道,正是照片里这位目光深邃但眼神泛着光的学者,找到了当时世界仅存的7只朱鹮,拯救了这个有着6000多万年历史却极可能灭绝的物种。
都说朱鹮是“吉祥之鸟”,能为人带来吉祥。而在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很多人认为,是刘荫增为朱鹮带来了吉祥。
“朱鹮发现者”刘荫增上世纪野外调查留影。资料图
关于那段历史,记者查询到的档案有着这样的记录——
1963年,苏联境内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湖灭绝。
1979年,朝鲜半岛的朱鹮在板门店销声匿迹。
1981年,日本将境内最后5只野生朱鹮捕获,进行人工饲养繁殖,野生朱鹮在日本宣布灭绝。
而彼时的中国,也难寻朱鹮的踪迹。一则历史报道显示——“国务院问林业部,林业部问相关专家,最终的答复是:自1964年以来,中国境内再也没有出现过朱鹮,生存状况不明。”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日本宣布野生朱鹮灭绝前三年,也就是1978年,国务院已委托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鸟类学家刘荫增为组长的“中国朱鹮专题考察队”开启全国范围寻找。这份委托,也成为了“活化石”重见天日最后的希望。
朱鹮,涉禽,又名朱鹭、红鹤,中国一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极危物种。朱鹮在中国的记载,最早见于西汉司马迁的《史记》。此书之中,它被称作“翾目”。翾,优雅飞翔之姿也。
历史上,除了中国大部分地区,朱鹮还分布于苏联、朝鲜半岛、日本。二十世纪中叶,由于战争、狩猎、森林砍伐等带来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朱鹮逐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关于那次寻找,刘荫增回忆——考察队沿着史上曾有朱鹮分布的河北燕山、河南中条山、山西昌梁山、安微大别山仔细搜寻,但没有找到任何踪迹。第二年,考察队再赴长江下游的江苏、浙江、江西、湖北等地的丘陵、低山,以及黄海、渤海和雷州半岛,还有辽宁的千山山脉,跨越了中国的14个省份,但仍然一无所获……
陕西省汉中市洋县某稻田上空拍摄的朱鹮。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摄
转折,出现在1980年。那年冬天,考察队在甘肃发现了3枚朱鹮羽毛。次年4月,考察队再次来到秦岭南麓、汉水之滨的陕西洋县,借助幻灯片等形式广泛动员百姓提供线索。5月21日,农民何丑旦等人报告,几天前在金家河见到了“红鹤”。考察队赶紧找来向导前去寻找,两天后的5月23日,在八里关乡大店村一个叫姚家沟的百年老树上,刘荫增终于找到了苦寻3年的朱鹮。
“那一刻,心情很复杂!”多年后,刘荫增和他的学生、后来成为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的路宝忠都还记得,这个名叫“姚家”的山沟,东西大约长1600米,南北宽约1000米,海拔约1100-1300米。“朱鹮被发现时,那里仅有7户人家、5个姓氏、35口人。”
交通闭塞,人烟稀少,山坡中段背风向阳处,有一座清代道光年间的坟茔。古墓周围,长着十几棵百年老树,那最后的7只朱鹮,2对成鸟、3只幼鸟,就把家安在这里。
就在1981年5月,我国正式对外宣布——中国洋县发现7只野生朱鹮。消息一经发布,洋县和朱鹮顿时成为世界的话题。美国、英国、日本和当时的西德陆续发来贺电。
作为旗舰物种,朱鹮有“伞护效应”。朱鹮保护好了,栖息地内的其他物种也能得到保护。封面新闻记者卢荡摄
关于姚家沟,记者在刘荫增手书的一幅毛笔作品中,注意到这样一段回忆——三十年前为了拯救濒临绝灭的朱鹮,千里迢迢,翻越巍峨延绵的大秦岭,来到山体褶皱、川溪密布的汉中盆地。作为一名已过不惑之年的鸟类学工作者,携同洋县四位青年学子,进驻了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姚家沟,成为这世外桃源般小山村的第八户人家。户名为“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担起了呵护世界上仅存七只朱鹮的重任,就此作为第一代“牧鹮人”……
路宝忠向记者回忆,那时在姚家沟,床是用几条木板搭起来的,褥子是村民家的稻草。矮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有时吃饭,有时办公,总是搬来搬去……
而回忆起那段岁月,自小生活在北京、住在繁华大前门的刘荫增,只是慈祥一笑。“从小就喜欢鸟,一切都值得,从来没后悔。”
2025年野生朱鹮秋季种群数量同步调查期间,记者在汉中拍摄的归巢朱鹮。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摄
刘荫增对记者说,他没有想到,四十多年,朱鹮能发展到上万只。说完,他望向保护区的办公楼,又望着陪同他、看望他的白发的、黑发的“护鹮人”,满脸真诚。“要感谢几代人的努力!”
这次采访中,老人三次发出由衷感谢。第二次,他感谢了一位外国人。
他用流利的英文说出一个名字——George Archibald(乔治·阿奇博),国际鹤类基金会(ICF)联合创始人。
刘荫增回忆,1978年接受寻找朱鹮的任务时,其实“倍感压力”。“虽然搞了十几年野外调查,但从来没有见过朱鹮,连一张彩色照片都没有。能够参考的只有中科院动物所里的两件标本,有关朱鹮的文献也少之又少。”
“乔治·阿奇博应邀访华时,带了很多资料给中国。他是鹤类专家,夫人是日本人,他给我们提供了西方和日本研究朱鹮的资料,还有他在朝鲜板门店地区拍到的2只朱鹮的照片。”刘荫增说,几十年来,两人一直有联系,早已成朋友。
再一次表达感谢,刘荫增说到的是洋县百姓。“野生朱鹮是极其脆弱的群体,为了保护朱鹮,洋县政府当年发布紧急通知:禁止在朱鹮活动区狩猎、开荒、砍伐森林……洋县人民很配合,付出了太多。”
陕西林业系统一位老领导告诉记者,“为了保护朱鹮,洋县农民种地都不用农药、化肥。同样的农作物,比临近县至少减产三分之一。那个年代,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很不容易。”
但这位领导也饱含深意地说,“好人总会有好报。因为多年没用农药、化肥,洋县的大米、粗粮、蔬菜、瓜果,如今都成了抢手货。”
2018年,刘荫增把家搬到了洋县。他说能看到朱鹮,心里很踏实。就在记者采访的当天清晨,他还骑着新买的四轮代步小车,去熟悉的小河边“探望”心心念念的朱鹮。
他高兴地告诉记者:“你知道吗?我仔细数了好多遍,现在十只鹭就有一只朱鹮。”
我国的朱鹮已由7只增至7000余只。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摄
路宝忠补充说,作为旗舰物种,朱鹮有“伞护效应”,能促进生态空间保护修复及生物多样性恢复。朱鹮保护好了,栖息地内的其他物种也能得到保护,不仅鹭多了,中华秋沙鸭、黑鹳、东方白鹳、彩鹮等珍稀水禽也出现了。
截至2024年,我国的朱鹮数量已由最初的7只增至7000余只,而全球朱鹮种群数量已突破万只。基本摆脱了濒临灭绝的风险。
朱鹮·后记
记者在陕西采访期间,正值2025年野生朱鹮秋季种群数量同步调查。全国7个省20余家单位的113人赶赴汉中,参与其中。
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牛克胜告诉记者,朱鹮集群夜宿9月底达到峰值,这次同步调查根据天气情况选定在23至28日,地点是汉中区域已查明的150余个朱鹮夜宿地。将按天汇总计数结果,统计总数中的最大值将作为本次调查最终的野生朱鹮种群数量。
这,是掌握朱鹮种群动态最直接的手段,又何尝不是“护鹮人”久盼的“秋收”!
朱鹮·背景
1963年,苏联境内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湖灭绝。
1979年,朝鲜半岛的朱鹮在板门店销声匿迹。
1981年,日本将境内最后5只野生朱鹮捕获,进行人工饲养繁殖,野生朱鹮在日本宣布灭绝。
1981年5月23日,陕西洋县发现7只野生朱鹮。
1990年,在洋县设立陕西朱鹮抢救繁育中心。
2004年,我国首次在洋县华阳镇开展人工饲养朱鹮野外放飞。
2005年, 国务院批准成立陕西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2007年,首次在宁陕开展异地朱鹮野外放飞。
2023年,全球朱鹮种群数量达1.1万只。
2025年3月,国家林草局透露,我国的朱鹮由7只增至7000余只。
评论 4
半山堂 2025-09-30 发表于北京
致敬🫡
啊红修改 2025-09-30 发表于四川
厉害
Zoe 2025-09-29 发表于四川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