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廖兴友:我的老师陈家训

封面新闻 2022-09-23 15:58 79865

文/廖兴友

陈家训,号一角斋主,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西街陈家祠堂人,青白江区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编撰奠基人,无名的古诗词作家。2022年8月1日17时25分,他写下《临江仙·暑炎即兴》:

倦坐书房炎暑避,一壶茉莉清心。蝉声入耳似弦琴。天光晴翠染,鸟语绿荫侵。
移枕北窗期雨色,何时可降甘霖?频摇团扇自呻吟。汗身嗔旱象,夕照入杯斟。

21天后的8月22日凌晨,他在简陋的寓所安详辞世,时年七十有六。

8月21日和22日这两天,成都的气温都是35℃。在住了30多年、仅有30多平方米的寓所内,他在狭小的卫生间辞世。在这个小小的陋室里,摆放着一张几十年不变的木质硬板床,一把几十年不变的木架藤垫靠椅,一组装满了各种书籍的黑褐色木质书柜,一台几十年未曾更换的彩色显像管电视机,还有《临江仙·暑炎即兴》中提到的那把快要散架的团扇。斯人已去,团扇再也无人频摇。

1987年夏天,18岁的作者与41岁的陈家训(右)合影

第一次见到陈家训,是1987年夏天,那年他41岁,我18岁。

时值全国上下文体部门牵头进行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出版工作。青白江区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设在区文体局,在大弯中学工作的陈家训被抽调到集成办担任负责人。其实,负责人和下苦力、动脑力做事的只有陈家训。集成办没有办公室,陈家训写稿改稿,都在他居住的单身宿舍。上山下乡进村入户,也仅有陈家训。

后来,我和庄小红被推荐到陈家训麾下,做他的左右臂,以此减轻他的工作压力。

在陈家训的带领下,我和庄小红提着一个单卡录音机,骑着自行车,上云顶、下清泉,远到合兴、近去华严,每个乡镇挨个跑,在各乡镇文化站的配合支持下,找到当地能说会道、肚子里藏着很多故事的老人。我把老人们讲的故事录下来,带回去由陈家训一个个地听。好的,精彩的,就根据录音整理、记录在300字格的稿签纸上,他再字斟句酌地修改,半个月、一个月出一期民间文学报纸,分发到各乡镇文化站。

身着皮卡克,脚穿甩尖子皮鞋,头上发型是“丿伞”,笔直身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41岁的陈家训把日子过成了20岁小伙子的模样。也是在那段时间,没有上过大学的陈家训,参加了电大学习汉语言文学,成为上世纪80年代为数不多拿到大学文凭的人。

在80年代末期,他的文学才华已初见端倪。1988年深冬,我跟着他去云顶山慈云寺,与当时的住持妙庄师父同吃同住。早上起床,但见山上千年古柏,寺庙的琉璃瓦,全部被皑皑白雪覆盖。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妙庄讲“二十四怪朝云华”的故事。陈家训信手拈来,写下七绝《慈云寺致妙庄上人》:

曾拨苍烟千万雪,民间文学载行中。
山僧漫话仙僧趣,夜宿慈云夜半钟。

跟随陈家训的日子,是我青年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有了我和庄小红这两个充满稚气的小弟子左右相伴,陈家训在事业上也如虎添翼,好的民间故事、歌谣、谚语,一个接一个,一个月一期的民间文学报纸,也缩短到了半个月出刊一期。

他的《水调歌头·采风路事寄兴友小红》有着很强的画面感,清晰地记录了那段美好而难忘的青葱岁月:

忆返采风事,弟子紧随身。小红兴友为伴,四处访山民。白日农家拾轶,夜晚拟声载语,汗水透衣巾。功课每天做,日记辨聪根。
洗衣裳,昱情义,意尤真。童男少女,回转途上更相亲。头顶霏霏细雨,脚踩泥泞滑路,挽裤笑颜奔。一路云烟扫,甘苦共同分。

陈家训早年离婚,育有一女。他的人生分水岭,就是从离婚开始的。离婚后,女儿跟随前妻生活,因为与前妻矛盾纠葛,离婚后他很难见到女儿。给他最大打击的,是女儿因生病发烧导致智障。1991年4月14日,他独自坐在金堂县毗河、中河和北河三江交汇处,写出七律《春望》,表达了极度悲伤的心境:

哭断三江气未衰,阳和二月独登台。
新愁不作短歌行,老病常为稚女哀。
香径那堪缘客步,野村别是向君开。
还将望眼寄高日,斩棘披荆我又来。

又有七律《雨中赴三江探视病女》诗云:

行中凉雨下天窗,野渡云烟涌大江。
莫道此间无好景,我来四面夜高望。

由于思女心切,外加一连串相亲失败,导致他精神上出现了问题。他的病情在正常与非正常的时空中相互交替,就像白天与黑夜轮回。病情发作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的。正常时,他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一个病人。1991年7月14日,他在七绝《黄昏雨》中写道:

病锁紫门一病容,清凉天气下江空。
风声和泪黄昏雨,尽绕烟村入望中。

他的古文功底非常深厚。民间文学工作结束后,因为身体原因,单位上基本没有给他安排新的工作。他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研究、阅读、创作古诗词。在他创作的作品中,除了一些写景写物,描写祖国大好山河的作品外,有大量思念病女的题材。我把他创作较好的作品,分享给朋友阅读,再把大量好评反馈给他,以此鼓励他创作。

2000年以后,他的病情趋于稳定。

在清白江和毗河一带,活跃着不少文学爱好者,他是“活”而不“跃”。早年,他曾写过很多即兴的古体诗词,有游览大山名川的,有写亲情爱情的,有写小猫小狗的,也有写念旧怀旧的。他认认真真写诗,却从来没有拿到任何报刊杂志或新媒体发表,因此,很少人知道在青白江有这样一位诗人。

1988年盛夏,他到我的家乡清泉镇采风,住在我家。那天晚上,他中暑发高烧,出现浑身发抖打冷摆子症状,上吐下泻。我母亲一边用老生姜熬红糖水给他喝,一边给他刮痧,再用厚被子捂着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他就生龙活虎,恢复原样了。从此,他一直很尊敬地称呼我母亲为精明能干的“老嫂子”。此后,每到我家,他都会给我母亲带些城里的糖果,给父亲提上两瓶白酒。我母亲去世后,家训先生很是悲痛,写下了《五桂览冬景 吊兴友亡母坟冢即题》一诗:

五桂山中景物佳,轻纱薄雾映云霞。
鸟鸣低树拍舍果,麦播高坡吐绿芽。
国运昌盛蒸瑞气,人心向上竟繁华。
登临屋背缅亡嫂,一山遍开黄菊花。

大概是因为我住在五桂村,五桂村成了他常来常往的地方。他是继清代诗人李茂昭后,为五桂村留下诗词作品最多的诗人。他在《醉翁操·五桂一宿》这样写道:

幽然,空山,清泉。一宵眠,风环,星河月沉星还悬。卧床魂梦流连,农户间,尽去旧容颜,改革开放人尽欢。
自来水管,燃气相牵。电灯闪烁,山里橙黄橘满。宽带光纤材盘,处处新楼擎天,盘山公路延。黄花铺山巅,眼底望平川,薄纱轻雾绕丰年。

又有《渡江云·五桂作客》:

轻车驰五桂,一宵梦枕,觉醒晨纲。遍山金橘柚,果累枝头,树树报丰年。
枇杷绿叶,正花开、繁盛无边。山里户、勤劳双手,缀出美家园。
霜天,冬空丽日,鸟唱平林,暖回农舍宴。林酒斟、亲朋四座,话语缠绵。
升平景象家家染,国运昌,黎庶心宽。来去处,凝眸总注清泉。

陈家训是青白江区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的奠基人。1988年,《中国民间文学成都市青白江区卷》付梓。这本20多万字的书,抢救性地整理了流传于青白江区一带上百个(首)弥足珍贵的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谚语,是后人了解青白江区民间文艺的重要文献。其中,有一部分优秀作品,被收录于《成都市民间文学大全》。

他更是青白江区古诗词创作者中埋头创作的一员猛将,是一位被病痛折磨数十年却从不呻吟外露的隐忍者。

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在他儿时留下深刻记忆的城厢西街。

他的行动轨迹极其简单。偶尔,两位弟弟接他到金堂县小住几日。在青白江区城区,多半时间待在家里看书,下午到怡湖公园散步喝茶。

我每次到城区办事,会事先给他打电话,约他吃午饭或晚饭。他会像孩子一样,在家听话地等着我把事情办完,然后一起见面。

在他去世前半个月,我邀请他到乡下散心郊游。他欣然应允。我们一起爬山,一起跟我的朋友小聚,一起行走于秋天的田园里。

在五桂村“指挥台”山坳下的稻田里,他看见挽着裤管弓着腰的妇女们正在收割稻谷,几位壮年男子用打谷机脱粒稻谷。他停下脚步问,你们赤着脚,可担心血吸虫病?妇女们说,现在国家每年都会在四五月投入资金灭螺,虰螺、蚂蟥灭了,就没有血吸虫了。

他虽然已经76岁了,仍然才思敏捷,诗如泉涌。他感叹道,在乡间走一遭,放眼望去,就可以感受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艰苦朴素、勤劳朴实的优良传统作风啊。说着,便开始投入创作。不到半小时,一首《沁园春·秋收》就写成了:

纵博平川,万里青霞,尽洒仲秋。看无垠穗旬,波翻浪涌。鹿咕声急,暮霭还收。
谁肯偷闲笑吾多事,偏爱五桂三州。长流水,默默无声下,勋业悠悠。
身平熟不思悠?喜田蛭于中被诛灭。酒酣胸胆,杯托丰收,盛世乡愁。
我要其非,我为其魂,但起风骚系国优。披新露,洗一河银浪,更古青流。

前几天,他的胞弟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生前留有遗嘱,没有什么给我的,家里的书柜里还有些书,有空就去选一些带走,当为师徒一场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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