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奉友湘：完美邂逅

奉友湘

“你若是玫瑰花丛，我愿是夜莺，我就在你的四周扬起歌声。”这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在我的书橱里，珍藏着一套上下卷的《裴多菲诗选》。上卷1982年秋菊盛开之时欣购于成都，下卷1983年夏日灿烂之际喜纳于重庆。这一套书能“双剑合璧”，背后还有着一段奇特的完美邂逅。

那是1983年热烈的5月。为了撰写毕业论文，我和同题作文的两位同学一道，怀揣即将踏上社会的激情，前往重庆调查企业改革的情况。当时重庆作为省辖市，正是四川企业改革波涛滚滚的前浪。作为四川大学经济系的准毕业生，我们受到了格外的礼遇。就像重庆五月火爆的天气一样，走访的几家大型工商企业都热情非凡，甚至流露出期待我们毕业后加盟的热望。这是一个大学生笑傲江湖、走红吃香的年代，整个社会都吹拂着尊重知识和渴求人才的热风。

我们下榻的重庆市政府第二招待所，就在上清寺附近，遥对着庄严雄伟，外形酷似北京天坛的重庆人民大会堂。“好耍不过重庆城，山高路不平”。这句俗语道出了山城的特点。不管是走路或坐公交车出去调查，我们每天都要爬坡上坎路过上清寺。

这天晚饭前，我们完成一天的调查后返回招待所。经过上清寺时，只见那个长长的斜坡顶端，十来级阶梯之上，恰到好处地安坐着一个新华书店。几乎是逢书店必进的我，自然不肯放过这个亲近的机会。没准儿能淘到喜欢的好书，这是我爱进书店的信条。跨上台阶，进得“U”字形的小书店，只见右边的书是开架的，而正面和左边的书架被直角形的柜台所包围。临近晚饭时刻，这个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小书店里除了我们三位不速之客，只有两个店员。一位站在正面柜台后的大姐大概三十多岁。一位坐在左边柜台前收款盖章的女孩很年轻，看起来就二十出头。

我进书店其实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想给我那《裴多菲诗选》上卷配对儿。对于裴多菲的诗，我不仅是喜欢，甚至是钟爱。裴多菲不仅是伟大的诗人，也是匈牙利的民族英雄，为国捐躯时年仅26岁。他那首《自由与爱情》曾打动无数中国青年男女的心：“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最初的译本在中国风靡数十载，流传得最广。译者是早期革命者，被誉为“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殷夫。鲁迅曾为之写下名篇《为了忘却的纪念》。这诗还有一个兴万生的译本：“自由与爱情！我都为之倾心。为了爱情，我宁愿牺牲生命；为了自由，我宁愿牺牲爱情。”这两个译本都很妙，可谓各有千秋。这套《裴多菲诗选》，便是兴万生的译著。上年金风送爽之时，我在成都只买到了上卷，大半年过去了，可怜它还是孤零零的单身。我在右边的开架书柜前浏览、巡视着，寻找那熟悉的绿色封皮。突然，在书橱的中间一格，我发现了一片绿色的书脊！我欣喜地凑近一瞧，果然是《裴多菲诗选》，上下卷都有。这下淘到宝贝了！我心里一阵惊喜。于是飞快地拿起一本下卷走到正面柜台前，把书递给站着的大姐：“我买这本《裴多菲诗选》下卷。”

她看了看书，有些冷淡地说：“这书不单卖，要买得买一套！”

“可是我已经有了上册呀，你就卖我一本吧！”我恳求她。

“不行！”她似乎没得商量，一口回绝。

两位同学听见了，也过来帮腔。但大姐售货员一点儿也不肯让步：“我把下册卖给他了，上册卖给谁？你来买？”这话噎得人心里发慌。

“没准儿也有只买上册的呢？”我再一次央求道。可声音已经不争气地低了几个八度，像自言自语似的。

“那谁说得清楚？反正就是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关上了谈判的大门。

我彻底失望了，眼看着心仪的书却到不了手。但买一套又实在不情愿：上卷书价一元二角，下卷只卖七毛七分，为买一本下卷就要多花更多的钱，心里这道坎实在过不去。作为学生，那时的一块两毛钱可是金贵得很哪！何况多一本同样的书也是一种大大的浪费呀！

我有些懵，一时不知所措。我转过头，求救的目光竟然下意识地落到坐在柜台前那个女孩身上。

恰好她正抬起头，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张多么鲜丽的脸庞！面如桃花，面如芙蓉，面如牡丹——我实在想不起更多赞美的词语，可这些完全不足以比喻或形容，她脸上的那种鲜丽是那么青春洋溢，那么灿烂无瑕，那么明媚阳光！只听得一句好听的重庆话从她嘴里清脆地吐出来：“李姐，《裴多菲诗选》前天不是正好卖了一本上卷吗？这下卷就卖给他唦！”

“是吗，我啷个不记得呢？”被称作李姐的售货员有些疑惑。

“肯定卖了一本，我收的钱，记得很清楚！”鲜丽的脸庞眼睛里闪烁着坦荡的光芒，向李姐点点头，表示坚定的确认。

“那好吧，交钱！”李姐没再说更多，把书拿到女孩面前，对我说。眼神里似乎还悬着一个问号。

我如蒙大赦般赶快掏钱。女孩找钱，在封底“啪”地盖上售书章。她抬头把书递给我时，那脸庞愈发地鲜丽了。

我向那鲜丽的脸庞投去感激的一瞥，喜滋滋地拿着书，与两位同学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出门去。我们走得很快，我生怕那个李姐会把我叫住，让我把书还回去。因为我确乎记得，这书没有单着的。

走了好一会儿，我心里还激动着。对两位同学说，那女孩的脸庞好鲜丽，人也这么好，真是很美！

“是啊，她的脸确实好看。”W同学表示赞同，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她是个小儿麻痹症！”

“啊？不会吧？”我仿佛被一记重拳击晕了。

“她的腿都萎缩了，你没看见她一直坐着没站起来过？”Y同学也补充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犹如一件心爱而精美的瓷器哗啦啦地摔在了花岗石地板上，碎成了千万块。

我沉默了，心头翻滚着万千种滋味。我看着手里的书，封面上竟浮现出那个鲜丽的脸庞：她鲜妍地对我笑着，是那样璀璨夺目，是那样青春逼人，是那样热情如焰，是那样完美无缺。

有的人身体健全，但思想或行为却残缺不全。而有的人虽有残疾，但依然可以展现至美的人格，依然可以放射出动人的光辉，依然可以呈现出无瑕的圣洁，依然可以给人以没有一丝杂质的冰魂雪魄！这样的人，依然是完美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释然了。

若干年以后，我再次到重庆，路过上清寺，可是那个小书店已经在拆迁中消失。望着那片土地上巍然耸立的高楼，我没有怅然与遗憾。因为那张太阳花一般鲜丽的脸，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完成于2021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