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徐斌:袁枚挂在随园书房的这副楹联,最早出现在射洪金华山读书台

封面新闻 2022-07-27 09:06 179339

文/徐斌

清代乾嘉时期的代表诗人、散文家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二中有这样的记载:随园有对联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赠。在四川射洪学者罗刚峰主编的《遂州名胜诗联·射洪卷》中,这副对联的题款为“济南初白韩霖题”。射洪学者梁光林在日记画册《寒山独行集》中提到,这副对联摘自《陈氏族谱》。他认为此联的作者是济南人韩霖。通过对《随园诗话》卷二记载的内容进行分析和对陈子昂族谱的解读,我同意梁光林的观点,这副对联的作者是韩霖,先挂在金华山读书台内,此后才出现在袁枚的小仓山随园里。

这副楹联挂在随园书房的疑问

随园位于金陵(今南京)小仓山,清代江南三大名园之一。袁枚是清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和美食家。乾隆十四年(1749年),辞官隐居于此,吟咏其中,文人墨客奔走随园,达官显贵莫不折节下交。

云南人李因培在乾隆三年(1738年)考中举人,7年后,得友人资助,入京考中进士,授翰林学士。3年后,提任侍讲学士,后又出任山东学政、刑部侍郎等。

《随园诗话》卷二中详细记载了这桩轶事:

随园有对联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赠,悬之二十余年。忽一日,岳大将军钟琪之子参将名瀞者来谒。入门先问此联有否,现悬何处。予指示之。端睇良久,曰:“此后书舍,可有蔚蓝天否?”予问:“何以知之?”曰:“余在四川时,梦先大人引游一园,有此联额,且曰:‘将我交此园主人。’瀞惊醒,遍访川中,无人知者。今来补官江宁,有人谈及,故来相访。”因出将军行状二十余页,稽首求传。予读之,杂乱舛错,为编纂七日方成。而岳又调往金川,不复再见矣。

疑问一:这副对联是李因培撰写的吗?

岳瀞在寻联这桩轶事中,有两种可能。其一,为求袁枚给其父写传记,而编造了托梦游园见到这副对联的故事。但他说:“此后书舍,可有蔚蓝天否?”连袁枚都感到十分惊奇,问:“何以知之?”从这点可以看出,托梦游园故事编造的可能性极小。其二,既然不可能编造,那他托梦游园的事就是真实的,这副对联的作者其实另有其人。

史书记载,李因培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调任江苏学政,与袁枚友善,常诗酒聚会。袁枚时建随园于金陵,曾广征书房楹联,均未如意。遂择《兰亭集序》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句为上联,征求下联。李因培以“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应对,袁枚大加赞许,称为“绝对”,立即刻写挂于随园中。

由此看来,随园中的这副对联是一副集句征联,李因培只是应对了下联。按照古人的习惯,自己读到并认为是妙对的可以直接应征,再加之又是挂在书房中,因此李因培没有太在意,将含有联额“蔚蓝天”的联句交给了袁枚。书房中的联额“蔚蓝天”,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蔚蓝天”的出处在金华山,却是由来已久的。

尽管史书记载也不一定准确,但这副集句联的作者是李因培却值得商榷。

疑问二:为什么没有李因培的解答?

乾隆十三年(1748年),岳钟琪以“误国负恩”等罪被夺官后,又以总兵启用,复授四川提督,出征大小金川。乾隆十九年(1754年),岳钟琪抱病出征,卒于平定地方骚乱的回程中。岳钟琪的大儿岳濬,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卒。因此,补官江宁,后调往金川的,是岳钟琪的小儿子、参将岳瀞。从这点来看,《随园诗话》的记载和历史事件是高度吻合的。

乾隆十四年(1749年),袁枚隐居随园,此联“悬之二十余年”,那么这桩轶事至少发生在1770年之后。此时,李因培早已去世,因为袁枚不可能从李因培处进行求证,所以这桩轶事只有袁枚的记录而没有李因培的解答。

疑问三:岳瀞为何托梦游之说在别处见到这副对联?

袁枚对寻联过程的描述讲得很详细:说岳瀞“端睇良久”,应该是岳瀞在思考如何告诉袁枚这件事。曰:“此后书舍,可有蔚蓝天否?”袁枚当时已经惊奇,问:“何以知之?”

岳瀞既不是文化名人也不是学者,为什么会有的放矢去随园寻访求证这副对联?只有两种解释:其一,岳瀞为求袁枚替父写传记,编造了托梦寻联这件事;其二,他知道这副对联是韩霖题写在金华山读书堂的,袁枚随园征联、李因培妙对的事件传到他耳中,所以才会在去江宁补授官职时,到随园寻联并求证。

从卷二载的内容来看,第二种解释的可能性最大。

其实,在我们今天看来,岳瀞是一个聪明人。他虽先于随园在川中看到了这副对联,但鉴于李因培已经去世,死者为大;而袁枚又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因而不敢明言,只好托梦游来委婉提醒。可惜袁枚过于自负,见岳瀞不过是一名参将,没有深究他梦游之说。

如果岳瀞寻联时,李因培尚在人世,又或者袁枚和岳瀞还有见面,我想,《随园诗话》的记载一定不会留下这段等待我们发掘的秘密。

疑问四:袁枚对岳瀞寻联的态度是什么?

袁枚和李因培常过从甚密。对于好友写的下联,突然有人来说这副对联已经在别处看到,无论他用什么方式讲出来,都是对已故好友李因培的不尊敬,同时对自己和随园的声誉也是一种损失。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袁枚的胸襟,对这名参将的话起初并未在意,待事后回味过来,心中产生了疑问。而李因培已去世,岳瀞又调往金川无法求证,便把这桩轶事记录在《随园诗话》卷二中,同时把这副对联撤了下来。

袁枚在这桩轶事后还讲了另一件事:当年夏天,他抄选鲍海门诗20余首,并问其子鲍之钟:“令尊遗留下诗集没有?”鲍之钟说:“奇怪,我今天才知道梦见的事是真灵验啊!渡江前三天,我梦到随先父一起游览随园,先父与您共同修理一只船,用纸补糊船的窗棂。梦醒后不解,今天想起来了:船,就是传的意思;窗户纸,就是诗词用来做传记的。今天您抄选先父的诗,岂不是冥冥中与我的梦相吻合吗?”

袁枚最后说:“甚矣,鬼神之好名也。”太厉害了,鬼神都喜好名声啊!这应该是袁枚对这两桩轶事的态度。说岳瀞和鲍之钟以托梦为由,编造了一段故事,借他手为二人写传,来扬死者(岳钟琪和鲍皋)之名。

但袁枚肯定想不到,岳瀞梦中所游之园,还真有此一园,就在四川射洪金华山上的读书堂内。园中所悬挂的这副对联,被陈子昂的后裔完整地记录在《陈氏族谱》中。

这副对联最先挂在金华山读书台

梁光林在《寒山独行集》中提到,这本《陈氏族谱》是1987年从金华镇武东盐厂一孙姓工人处收得。当时孙姓工人为当地老百姓翻盖老瓦房,在房梁上发现了这部《陈氏族谱》残本。族谱破损严重,梁光林只复印了族谱封面,抄录了族谱中关于陈子昂读书台的楹联13副,日期为1987年6月8日。该谱现藏于射洪文管所。

陈氏族谱封面 梁光林供图

族谱对联辑录原件  梁光林供图

1988年,首届陈子昂国际学术研讨会出版了《1988年陈子昂学术论文集》。射洪文管所在论文《陈子昂世系》中介绍,陈氏族人在元、明、清历代编修的《陈氏族谱》,包含“序例、仪注、服制、家范、铭赞,诸烈祖文翰,历代宦绩略、分迁州县志,各支世系,宗庙祭田、宅墓图”等共20卷。族谱第一卷辑录的历代修谱序中,明确表露了这是陈子昂的世系谱。

这本1919年重修的《陈氏族谱》,保持了这样一个规模并在此基础上增编而成。族谱除详细记载了陈子昂陈氏家族世系源流外,还记载了陈子昂读书台楹联13副。其中一副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下题:“济南初白韩霖题”。

1992年,在召开陈子昂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梁光林和罗刚峰就这副对联有过交流。因此,在1998年出版的《遂州名胜诗联》中,罗刚峰主编的《射洪卷》收录了这副对联。

匾额“蔚蓝天”的出处在金华山

“蔚蓝天”的“蔚”在金华山读yù,以“蔚蓝”为匾额、文献或实物,在射洪有四起:一是镌刻在玉虚阁(清读书堂)外石碑及石华表上杜甫的手迹遗墨诗《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里面有一句:“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二是金华山南山门外两侧石砌墙,有宋代词人黄庭坚所题“蔚蓝洞天”。三是清光绪八年,道观陈雨丰主持题刻,玉皇楼下回文诗碑上方碑额有“蔚蓝胜境”。四是金华山十里外的广兴,有一座“民国”时修建的石拱桥蔚蓝桥。

金华山南山门

现代汉语词典将“蔚蓝”一词作颜色释义,即像晴朗天空那样的颜色。古人在《辞海》另有他说:“蔚”最早是单指一种名叫牡蒿的蒿草,又名青蒿。“蓝”是一种能榨汁做染料的草,后来单指一种颜色,“蔚”从未单独形成颜色的概念词。蔚蓝成词初始年代,约在东汉道教创立后。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指出:“蔚蓝乃隐语天名,非可以义理解也。杜子美《梓州金华山》诗云:‘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犹未有害。韩子苍乃云:‘水色天光共蔚蓝’,乃直谓天与水之色俱如蓝耳,恐又因杜诗而失之。”

陆游说,蔚蓝是天名的代称,不能仅凭字面意思理解。以杜甫诗“犹未有害”来评价,说明他知道杜甫诗本意不是指颜色,却未能体味出其中深意。他批评北宋诗人韩驹(字子苍)的诗“水色天光共蔚蓝”,恐怕是因为错误理解了杜甫的这一诗句。

清代翰林院编修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师氏曰:‘蔚蓝’乃洞天之名,金华山有观,故云。杜田曰:《度人经》:三十二天、三十二帝,诸天皆有隐名,第一太黄皇曾天,郁繿(音蓝)玉明,蔚蓝即郁繿也。赵曰:蔚蓝谓茂蔚之蓝,天之青色如此。若如杜说,郁作蔚,繿作蓝,岂有两字俱改易之理?今诗人言水曰挼蓝水,则天之青曰蔚蓝……”

据《射洪县志》记载,金华山道观始建于梁天监年间,东晋许旌阳的弟子陈勋学道山中,白日飞升。可见,当时道观已颇具规模和影响力。太黄乃金之色,曾天名前冠太黄,东方天帝又称光华大帝,神名以山名,金华山名因此在唐代前就产生了。

杜甫知道此地是道教之地,诗中完全可以用“蔚蓝天”来指代第一天太黄皇曾天和第一帝郁繿玉明。蔚蓝一词在南宋前本意并不专指颜色,后来大家误解误用,社会普遍认同,遂变成专门描述色彩的词了。

这种词义的流变现象起源于何时鲜为人知,但明末清初尚处于争论中却是事实。仇兆鳌说:“今天的诗人称水为挼蓝水,那么天青色就叫蔚蓝。”但他更倾向于师、杜二人的说法,因为他直接在下面举出《老学庵笔记》中陆游的观点。道观唐名九华观,宋名玉京观(玉京观在道家有三十六小洞天之说),因此,道教三十二天中的“蔚蓝洞天”在金华山是有依据的。

明人范纯说“朝发潼川(今三台)夕射洪(这里指金华)”。杜甫要清晨出发,傍晚才能看到金华山。山上有先贤陈子昂读书堂遗址,于是写下开篇四句:“涪右众山内,金华紫崔巍。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这里的“蔚蓝天”是天帝神光护佑下的胜境,与他当时颠沛流离中、渴望国家安定的心境是一致的。

综上,黄庭坚在南山门所书“蔚兰洞天”,是诠释了杜诗的本意;王虚阁内回文诗碑额“蔚蓝胜境”指代金华山洞天福地的美景也就顺理成章了。蔚蓝桥则借福地祥瑞之意来命名,更是对道教文化的继承和延伸。可见,蔚蓝天 源于道教,出处在金华山。

随园书房中的联额“蔚蓝天”,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含义。相反,它的字面意思和书房对联的意境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对联落款“题”,表示是原创的

古人写对联,如果不是自撰自书两者俱备,是不能用“题”的。从“济南初白韩霖题”来看,这副集句联是韩霖的原创。

从这副对联的内容来看,上联集自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非常契合金华山道观“蔚蓝洞天”的环境。道家崇尚云山隐秘,石室修仙,邬绍彤题金华前山门内柱联就是一种佐证:“爱峰头树木葱笼,鹤舞虹飞,无怪读书留伯玉;看眼底溪山环抱,蛇盘狮踞,何劳叱石误初平”。下联集自《左传·昭公十二年》,楚灵王在称赞左史倚相时说:“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陈子昂读书堂(清代移于金华山后山,名读书台)吸引历代文化名人纷至沓来拜谒,在读书堂留下大量诗篇和楹联,以明清居多;联语内容纵横捭阖,大多用语考究、工稳。杜甫赞扬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并称他为雄才。下联内容对“文起八代之衰,功不亚韩吏部”、诗开盛唐先河、被称为“海内文宗”的陈子昂来说,当之无愧;而对袁枚来说,虽也相符,稍觉勉强。

从李因培的履历和学识来看,是能对出下联的。为什么随园书房联额会有出自金华山的 “蔚蓝天”?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会不会是陈子昂的后人假借韩霖之名,故意将联抄录在族谱中呢?肯定不会,读书台历代名人题联多达几十副,联工意好的对联很多,陈子昂的后人没必要这样做。族谱记录是一件庄重而神圣的事情,射洪文管所在《陈子昂世系》最后说:“仅就以上这些简要考证与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陈氏族谱》绝不是一般地抄袭史书材料得来。它的完整性、严密性、连贯性,胜过了史籍的有关记载,是研究陈子昂与史籍校勘的宝贵资料。”

用族谱去考证前人的著作,可能被人质疑。但我认为,实事求是,多方求证,是不难发现真相的。这副对联究竟是谁集句而作,已经不太重要。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金华山读书台和小仓山随园竟能因这副对联而联系在一起,正说明了文化的交流和传播是不分地界的。

在文化旅游兴盛的今天,读书台和随园都应把这副对联刻挂出来,共同促进两地文化交流。希望了解济南、宜宾地方志的饱学之士能看到这副对联,并提供作者“初白韩霖”的相关史料,为真相大白于天下,以资借鉴和依据。

【作者简介】

徐斌,四川射洪人,古典诗词爱好者,射洪作家协会会员,遂宁市诗词协会会员,陈子昂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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