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杜阳林:诗歌美酒射江醉

封面新闻 2021-06-07 14:26 51788

文/杜阳林

《寰宇记》卷载:“郪江滩东六里有射江。”南北朝时期,始置射江县。古时“江”与“洪”同音,人们便将“射江”讹为“射洪”,后北周从俗,一直惯称射洪。在长达1500多年时间里,射洪人郑重守护着这个名字,江水悠悠,流淌着属于这方水土的万千传奇。

射洪的地域形貌,均和“江”有关。从空中鸟瞰,射洪全境如心形状貌,以涪江为主的自然水系,犹似毛细血管,延伸射洪境内。这是一颗生机勃勃的跳动之心,水域织网,润泽万物。

水是生命之源,文明的发展,离不开日夜澎湃的大江大河。逐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民众聚居,也就有了城镇繁华,古往今来,射洪人习惯了江流声息。发源于松潘雪宝顶的涪江,犹如一条矫健的游龙,在射洪大地上蜿蜒前行。

涪江肥沃了大地,让一代又一代射洪人耕种劳作,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在涪江的岸畔渡口,留下了无数传说典故。

涪江东岸的青堤渡,原是古渡口,逆涪江而上可通三台,顺江而下可达遂宁和重庆。岸边葱郁的榕树,成为翠绿长廊,风景宜人,绮丽非常,最初因它的形貌而被称为“绮川渡”。

南北朝时期,梁武帝被围困于台城,射洪人傅尧斗身为长沙郡太守,恪守忠义,粮草勤王,立下赫赫功勋。后来梁元帝继位,平定大乱,将“绮川渡”改为“清平渡”,以示天下太平,奖赏射洪。

在“政治追光”面前,当地人仿佛更热衷用另一种方式记住历史,在人性的温暖中仰望高洁荣光,比如他们谙熟于讲述青堤渡圣僧目连的故事。唐王追封目连之母刘氏四娘为“青堤夫人”,当地百姓索性将“清平渡”改为“青堤渡”。这大概也是射洪浪漫气质的显现,家国情怀是永恒的主题,但要允许他们拥有自己的审美眼光和时代追求,慎重地做出择选。

目连虔诚向佛,出家为僧,因他忠孝两全勇救母亲的事迹,被唐朝皇帝封为“圣僧”。大唐能获此殊荣的僧人,目连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唐三藏,曾不辞辛劳远赴西天取经。当地人对目连救母的故事津津乐道,古老斑驳的墙面上,刻写着大大的“孝”字。忠与孝,是射洪人骨子里的底色,由此演绎和生发出了特有的地域文化。

据清光绪年间《射洪县志》记载:“正月十五日为元宵节。是夜观灯,阖咸燃巨烛如白昼。民间以龙灯、狮子舞剧遍游街市。观者以铁末合火药贮竹筒中,喷烧之共焰,冲出现花形无数,谓之‘放花’。”书中所记的“放花”,正是青堤铁水火花龙早期的表演形态。

这是一种近乎勇毅的表演。

夜晚来临,耍龙人拜庙点睛,下山游龙。火流星开道,牌方灯跟进,火龙口吐出火焰,唢呐锣鼓垫后,声势浩大,引人视线。

青堤铁水火龙在夜空中盛开缤纷壮美的火花。技艺出众的“火龙师傅”,使用特殊工具将上千度高温的铁水溶液打向空中,形成火花,而铁水溶液是用生铁、稀有金属等制成。火龙师傅巧妙控制着火花颜色,打得出,散得开,璀璨若流星,将夜幕瞬间擦亮。

浩荡涪江,千里奔腾,在射洪诞生救母的目连,演绎灼灼生辉的火龙文化。也许这方水土的人,血管中永远搏动着涪江的涛声,既有激情滔涌,也有沉稳之气,山环水抱,灵气孕生,沉淀了水样的柔情,在明媚的山水之间,寻找一种难能可贵的平衡。

射洪城内有山,名为“花果山”。初来乍到者,会条件反射般将它与孙悟空联系起来,以为它身上带着《西游记》的些许印迹。当地人微微一笑:“不用牵强附会,按字面意思理解就好。”

于是明了,它的得名,来自四季花开不败。春有桃李芬芳,夏有杜鹃娇艳,秋有菊花傲霜,冬有腊梅馨香。山上还有一年之中花开二度的梅花,冬梅与秋菊共争艳,如同一个美丽的迷,为山色添了一分玄与禅的意蕴。它像是一个天生丽质而从不以貌自矜的女子,美得漫不经心,花草繁盛,绿树成荫,终得此名。

花果山的至高峰,名为罗盘顶。射洪人似乎有股执拗劲儿,还嫌罗盘顶不够高,又在其上建一座登云楼。登云楼共九层,五十四米高,在丘陵起伏的射洪大地上,鹤立鸡群一般耸立山顶。

射洪人骨子里有几分喜欢“高”,高是热热闹闹的入世,是脚踏红尘的傲然。若登塔远望,见山峦起伏,江流婉转,又见阡陌纵横,房舍点点,整个城镇山庄揽于足下,顿觉心中气象万千,豪情与白鹭共飞。

倘若花果山拥有无需遮拦的热情,一目了然的快乐,射洪另一座名山,便是曲曲折折的历史迷宫,需要人们更大的耐心,去阅读和了解,去行走和感受。

射洪城北二十公里,有座金华山。金华山与蜀内挺拔高陡的“兄弟山”相比,实在是太不起眼,它仅有三百多米高。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金华山道观与都江堰的青城山道观、大邑的鹤鸣山道观、三台的云台观并称四川四大名观,同属于道教全真派。金华道观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年间,与射洪立县的时间一样漫长,为金华山写下了第一张著名的标签。

梁武帝便是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诗里所暗指的、隐于幕后的那位“皇帝推手”,他狂热地推崇佛教,不惜亏空国库,也要遍修佛寺。梁武帝在为振兴佛教拼命摇旗呐喊时,并未打击道教,格外仁厚地将道教视为“世间之善”。梁武帝的包容心肠,让金华山道观有了落地发展的可能。也许从诞生那天起,道观与金华山之间,就结成了奇妙的缘分纽带,彼此之间,既有入世的幸运,也有出世的宽仁。

金华山位于涪江之滨,汉代名为“烟墩岭”,因“其山贵重而华美”,终得“金华”之名。这便是金华山的自信了,蜀中名山甚多,竞争起来,各有优势,可金华山毫无怯色,敢于直接托出“贵重”和“华美”两个大词,漫漫历史长河,它自顾自地昂头骄傲着,竟未引来嘲笑和攻讦。

金华山敢于标榜自我,不愿选择一味地寡淡低调,象征着一种热气腾腾的入世精神,是有其原因的。它虽“矮小”,却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其牌楼上挂一对门联:千山景色此地有,万古书台别地无。仿佛是在回应那些质疑的声音:别的山上有翠树绿草,我也有;你有登高石阶,我也有;你有香火不断,我也有;但我有宇内唯一的读书台,别的山上有吗?

金华山的浩大底气,文脉深植,由此而来。

读书台的主人陈子昂,被誉为“海内文宗”,诗仙李白敬佩他,诗圣杜甫传颂他。陈子昂能得到唐朝诗坛“双子星座”的颇高赞誉,可见他的“江湖地位”之高。金华山的第二张著名标签上写着“万古书台”,并无夸张之过。

金华山前山脚下,有株千年古榕,苔藓遍布斑驳的树身,遒劲老根盘根错节,如同一位高寿老人,经历了数不清的沧桑,如今已与世无争,静静伫立,默默打望南来北往的红尘过客。千百年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那些吟诵出绝佳诗句的天才早已随风烟散去,它还站在时光深处,风来拂去,枝叶摇摆,给行人指点上山路径。

前山上行的石阶共有365级,始建于明代崇祯年间。365,代表一日一阶,倘若心诚意专,摒弃杂念,登完台阶,就完成了一年的“小轮回”,到达南山门,能使一年心想事成。

南山门后,云烟苍茫处,掩映在青松古柏中的黛瓦红墙,便是金华山道观群。走完道观群,渐近后山,人们就能一步步靠近陈子昂的读书台。

划开历史的烟尘,穿越千里江山,跨过浩瀚星河,陈子昂带着大唐的气息,轻轻向我们走来。

陈子昂享有“大唐一代文宗”的美名,“才名括天地”的赞誉,却挟带壮志难酬的悲怆,看透世相的通达,回到了他的故乡射洪。

身为文人,子昂洋洋洒洒撰写《修竹篇序》,吹响了诗文革新的号角,扫荡六代之纤弱浮艳之风;所著《感遇三十八首》,诗作讽刺现实,感慨时事,高瞻远瞩,气势雄浑;在幽州台写下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更展现了山河苍茫,百代如歌;他也参透了个人荣辱,从此洒脱如风,和宇宙同频,与天地同心,得失祸福,都一一勘破。

从射洪到长安,陈子昂不仅以诗文闻名于世,为初唐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一腔慷慨之义。他还是一位伟大的政论家,著有《谏灵驾入京书》、《谏用刑书》、《上军国利害事》等,敢于犯颜直谏,指陈时弊。贬官、入狱、远征、归乡,直到四十二岁时冤死于家乡的牢狱中。人生骤然落幕,陈子昂从未有过半点媚骨和屈服。

从异乡回故乡,陈子昂经历了半生风霜,再也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他的脚步却依旧坚定而铿锵,涪江悠悠,接纳着他的归来,这一路的荆棘遍途、万丈深渊,他都一一走过,将魂魄留在了自己深情眷恋的家园。

陈子昂的一生,永久凝固在四十二岁的生命线上。但他的艺术生命,却悠长得令人惊叹,无论是后世的诗人学者,还是如今的射洪民众,大家都因一句“射洪陈子昂”而找到依归,心生敬佩,学习效仿。他不仅仅是一位射洪文化名人,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已成为一面精神的旗帜,指引更多人,向着自己的信念和方向勇敢前行。

陈子昂如同射洪才子的一个缩影,他们满腹经纶、才学通达古今,但心心念念的却是为国为民,如何将自己毕生心血奉献苍生,这是他们难改的夙愿,不变的初心。射洪就是一方奇异的水土,诗词文章与丹青妙手,层出不穷,他们已经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却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品德的修养与升华。“诗廉射洪”,将这份诗心艺愿融入廉政文化的,是地域属性,更是历史遗存。时间与空间的共同杰作,造就了射洪文化的特别意义。

不以曲高和寡,不以技高骄人。射洪的文化传承中,极为重视“德”的素养,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剪子,削剪了那些可能漫溢的浮夸,虚妄的泡沫,留下了清风明月一般的正直和刚劲。

陈子昂风骨铮铮,不谦担当;明朝的“杨青天”杨最为坚持真理稳定社稷大局,不惜触怒龙颜牺牲自我;清朝的“穷官”张星瑞苦心为民,大清知县“钟青天”钟体志除莠安良……这些由射洪水土孕育的清官廉吏,以群体的形式,丰富呈现着射洪的“诗廉”本色。2018年4月,陈子昂诗廉文化基地工程启动建设,人们自豪地总结道:“一代文宗”是对陈子昂文学贡献的历史定位,“大廉不谦”是对他崇廉践廉倡廉和担当风骨的精准诠释。

射洪的丰沃水土孕育着陈子昂这样铁骨铮铮又才华横溢的精英,他们有坚强的脊梁,幽兰的精神,也有如丝柔细的情韵。他们生动活泛,睿智深邃的目光抚过了多情山水,犹如蝴蝶收住翅膀,落在一坛坛醇香的美酒上。

射洪酿酒历史悠久。《华阳国志》及《射洪县志》记载,射洪“有泉甚旺”,其酿酒始于西汉,兴于唐宋,盛于明清。

唐宝应元年,杜甫游历蜀中,冬日来到射洪,专程去往金华山,参拜陈子昂故居,写下《野望》一诗,留下了“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的名句。“射洪春酒”从此流芳千古,为世人共知。

射洪美酒闻名于世,“射洪春酒寒仍绿”,可称作杜甫为射洪美酒引吭高歌的经典广告,足以传唱千古。

“春酒”,原是古人按季节酿酒命名的酒名,早在西周就有“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说法,以米酒“冬酿春成”而得名。唐代亦是如此。然而唐人浪漫,富有诗意,遂将“春酒”一词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直接用“春”来表述“酒”字。刘禹锡笔下的《竹枝词》就这样描述:“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隔着朝代的沟壑,东坡忍不住感叹:“唐人名酒多以春名”。

“寒”是指射洪春酒在春季酿成取酒,经历了炎热夏季和萧瑟秋季,到了冬天至冷之时,酒色依然青绿,酒质仍旧完好。唐代酿出的酒大多是米酒,一般未经特殊处理的春酒,需在盛夏之前饮用完毕,否则过夏就会变质。射洪的春酒能做到历经一年光阴,仍旧完好无损,可谓独步天下了。

“绿”是唐代米酒的基色。唐代酿酒,制曲工艺与今日不同,酒酿成后呈现绿色,一旦变色,意味着变质。故而唐人咏酒,以“绿”为最佳赞美,元稹诗云:“七月调神曲,三春酿绿醽。”李白诗云:“千杯绿酒何辞醉。”白居易诗云:“请君尝绿醅。”射洪春酒,以“绿”著称,牢牢占据着唐代酿酒的高端工艺领域。

人们爱在射洪之前冠以“诗酒”的名头,皆因诗与酒,向来就如同形和影,俩俩不离,相生相依,成为一种入骨入心的诗酒情致。

当年杜甫遥拜陈子昂,历经数年风雨,金华山上的读书台已人去台空,远看涪江渺渺,近听乌鸟相鸣。思我堂堂大唐,昔日万国来朝,如今战乱四起,山河破碎,内心的沉重如何抒怀?幸好有这一杯“射洪春酒”。

射洪春酒不仅仅是解愁的迷药,还是润心的甘霖,一位诗人与一位诗人的相遇,在山水之间,也在杯酒之中。“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冬日体寒,不如将疲惫的步子,暂时搁于杯中。沉郁和顿挫都一饮而尽,追忆和向往也就此吞下,杜甫只想睁开微醺的眼,用他的诗心去触碰和感知眼前的射洪。

射洪风高雨急,江水喧嚣,俗世的欢乐与悲愁,祸福与荣辱,是鲜花着锦,也是烈火烹油。

同样,射洪山青水静,天阔云淡,超然的勘破与放下,暗香与清芬,是不着一字,已尽得风流。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敢于为梦想搏命,从来不惧与艰险缠斗,却也懂得放下的潇洒,舍得的情思。时因矛盾而迷人,因迷人更矛盾。就像射洪坛里的美酒,将天地装进坛中,将日月都融进酒里,从此越过了时间和空间之界,混沌成为天真,本能成为智慧,涓流聚为江海,百炼钢都成绕指柔。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