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奉友湘:大刘

封面新闻 2021-12-24 11:21 47357

文/奉友湘

一直想为大刘写点什么,可总是不易落笔。在《夜渔》那篇散文里,我写到了大刘,但只有粗略的形象勾勒,狂放的寥寥几笔,犹如画家的速写。我心里着实放不下,因为他如流星一般的生命里还有许多鲜活生动的故事,他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刀劈斧凿般刻下了太深的痕迹,有些事情犹如发生在昨天一样触手可及。他英勇为国献身时是那样的年轻而阳光,他在我记忆里永远是青春逼人的形像。

大刘本名刘在明。我们二人有“三同”:同年出生,同是初七三级的毕业生,同一天到水库报道,当上了“知青”性质的农业工人。那时我们都是十七岁的花季少年,身体稚嫩,心智单纯。同时来到水库的还有两位女生,于是水库的几位老员工戏称来了“两对儿”。

其实我和大刘还有“一同”——本县同区的资格老乡,共饮一条清流河,同栖一片绿丘陵。我居区镇白鹤场,他住乡镇杨家场。虽然成为同事前我们没有正式认识过,但彼此闻名,久仰久仰。我以在初中生涯里成绩全优而知名乡里,他以拳头够硬好勇斗狠而大名远扬。古人云,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们两个的人生轨道交集到一起,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大刘属于那种喜欢动手而不喜欢动脑的人。这不是说他不够聪明,相反,他是绝顶聪明,只是他的聪明没有用在读书上。他不喜欢读书,更烦舞文弄墨。但凡是动手的事,他都可以做得很好,并且超过常人。比如划船。到水库不久,他就学会了划双桨船、单桨船,而且技术直追当时水库最好的“船把式”小唐。而小唐则是教我们划船的“师傅”。大刘看看别人如何划船,听高手讲一讲技术要领,一会儿就会划了,多几次,便飞速地成长为顶尖桨手。他划船姿势矫健,轻盈快捷。双桨在他手里翻飞,如同小船长出了一对翅膀。只见他优美地把桨切入碧绿的湖水里,用力把桨往后推,搅起一个个好看的漩涡,在水里旋转着消失。船头压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将平静如镜的水面犁开。水波成斜面向两边荡去,像极了一柄打开的折扇,船尾款款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航迹。青山绿水间的这幅画面朴素而动人。

平稳而快速,坐大刘划的船无疑十分享受。不过如果只有我和小唐在他划的船上,他就会故意摇晃颠簸,兴风作浪,尽展青春年少的风华激荡。有一年夏天,大刘、小唐和我划着一条双桨小木船在水库里闲荡。我们突发奇想,要试验怎样才能把船弄翻。我们先拼命摇摆,想让船进水,可空船就是进不了水。我们又一同站在船的一侧,让船极度倾斜,一颠一簸地压低船帮,让水一波一波地漫进船舱。最终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灌满整条船,这木船才乖乖地欣然倒扣过去,底朝天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我们兴奋地爬上船底坐着,自豪地看着自己的试验杰作,一致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要弄翻一条空木船太难了!哪像现在,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大刘还有一个动手的长处,就是打架。据说他跟一个会武术的人学过几招,拳脚也有点儿功夫。他来水库前是乡镇上的孩子头,天不怕地不怕,上可捅破天,下可砸穿地,我们当地称之为“天棒”。与人一言不和,要骂便骂,要打便打,不打出个输赢绝不罢休。

可到了水库,大刘的铁拳就闲得生了锈。环顾水库里的人,德高望重的陈站长、邢老爷子,如同生产队长般的何支书,他是不可以同他们比拳头的;关系好的如当过志愿军的老刘、退伍军人老罗,他不会也不敢比;会计老贺、老李与他无冤无仇,不能比;对我这个身体单薄、文弱好静的兄弟,不愿比。算来算去,最后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他可以比,就是小唐。小唐其实比大刘和我大一岁,但大家都叫他小唐,我们也就跟着叫。这小唐也不计较,一概答应,可见他的淳朴与厚道。但小唐也不虚大刘,他个子虽然不算高,跟大刘差不多,但从小在农村长大,也干过不少农活儿,身上有些肌肉也有几把力气。据说他练过“板凳拳”之类。有几次大刘跟小唐先是舌战,后欲动手,小唐就提起院子里的板凳作武器,准备亮上几招。但遗憾的是,几次都被大家拼命劝住了。因而,大刘的拳头在水库始终没有机会崭露头角。

大刘抽烟,烟瘾老辣得超过实际年龄不少。那年月孩子管得不那么严,十二三岁时便在外面被大孩子拖下水,偷偷学会抽烟的不在少数。大刘和我都属于这类型的“不良少年”。但我没瘾,腼腆着偶尔抽着玩儿。大刘则一副成年“烟民”派头,高调的一天一包烟地抽。他为人大方,好面子,不好意思“吃独食”,抽烟时总要敬上一圈。所以,常常一天一盒烟都不够。我们刚到水库时,作为学徒工每个月只有16元工资,加一块五毛的粮食补贴。那点儿收入勉强只够当时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哪里还有钱抽烟?不过大刘大方自然有大方的资本。他父亲在场镇上摆个小摊,每个月省吃俭用总要补贴他一点;他姐姐、姐夫在商店工作,常常给他捎来些好烟。因此,水库上大刘的烟是最好的,常常有春城牌之类带锡箔纸的香烟。大家都跟着他享用,都说他大方,豪爽。而大刘最喜欢听这样的话。大刘是个有侠气的人,如果处在水泊梁山时代,他必定会是晁盖一样仗义疏财之人。

不过,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刘偶尔也会有嘴上冒不了烟的难熬尴尬。他有时不得不去蹭邢老爷子的旱烟丝;极端无奈时用纸裹上干苕藤叶熏肺的事也干过。还有便是想方设法去要烟抽。虽然大刘写东西常常文理不通,但他在这方面却智慧超群。他想抽烟而又囊内空空时,便坐到曾经的志愿军战士、镶着金牙的老刘身边,拍拍老刘的肩膀:“又抽你的哇?”脸堂黝黑、性格豪爽的老刘自然咧开嘴,露出金色的门牙,乐呵呵地把香烟掏出来,散了一圈儿。采取这样的方法,大刘也蹭了好些烟抽。但这手段多使几回,人家也识破了这一招。老刘想抽大刘的好烟时,也会拍拍大刘的肩膀:“又抽你的好烟哇?”于是,大刘便讪讪地红着脸笑了,乖乖地把好烟拿出来,也散上一圈儿。于是,“又抽你的哇?”便成了水库上“烟民”们的口头禅。大家在这种笑谑中你抽我的,我抽你的,真正的烟酒不分家了。

说来奇怪,大刘和我性格差异极大,可相处却兄弟一般。他好动,我好静;他好动手,我好动脑;他性子急,我性子缓;我佩服他的拳头,他佩服我的笔头。作为一同到水库的“战友”,虽然他只比我大三个月,但他个头儿比我高,体力比我强,很多时候,他都罩着我。捕鱼的时候,他会让我干最简单的扔网脚、收网衣的活儿;从阶梯陡峭的大坝下面往管理站抬煤炭、抬石头时,他会主动跟我搭档,让我走在前面,他则把抬绳往后面移,自己咬牙承受大部分重负。

大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从来吃软不吃硬,没有人能欺负他。可他在我面前却显示出格外的大度。

一次,包月的剃头师傅来水库给我们理发。年轻的理发师有一个绝活儿,理完后会用剃刀背面的尖棱在理发者的后颈窝处轻轻划三下,刺激那里的神经,让人感觉特别舒服。我们称之为“跳三刀”。那回,我理完了站在旁边看大刘理发。师傅给他剪完了,去厨房打水洗头。我突发奇想,说大刘,我来给你“跳三刀”,他说好啊。我拿起剃刀就往大刘后颈窝那里刮去,未料却拿反了,直接用刀刃刮了上去。锋利的剃刀顿时在他后颈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冒出一串细细的血珠,我这才发现闯了大祸。我吓得心突突地跳,估计脸色都变了,把刀一扔,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想这回他一定会大怒。可他却没叫一声疼,伸手在后颈窝一把抹去血珠,居然笑着安慰我说,没事,没事。我后怕了好久,庆幸下手轻,不然真要出“故意杀人”的大案。而大刘没事一样,从未对别人提起过。

大刘其实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人,根本没有城府。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他是那种“人对了,脑壳都可以砍下来给你垫坐”的人。

一次,他从家里骑来一辆崭新的二八圈永久牌自行车,宽大的弹簧坐垫上还有一层海绵,罩着枣红色天鹅绒的座套,周围垂着漂亮的流苏。这车在当时可是宝贝疙瘩,在那个乡级公路上一骑,铃铛叮铃铃一揿,会引来无数好奇而羡慕的目光。这车他很珍惜,总是擦得锃亮,一般不肯借人,别人一般也不敢开口。我看着这车,心里痒痒的,对他说想借来学一学,心想他未必答应。不料他竟然二话不说,把车钥匙直接扔给我。我把车扛到大坝上,就在坝顶学车。我个儿小车高,上不去,又怕把车给他摔了,便像小孩那样坐在座垫后面的车架上,拼命伸长了脚尖去蹬那个脚踏板,双手努力地去够车把。这样果然行,不一会儿就蹬着走了。大家站在院子里看我这样学车,都忍不住哂笑。有人喊,坐上去嘛!可我哪里坐得上座垫呢!我就这样兴冲冲地在280米长的大坝上来回半蹬半骑地折腾了半天。大刘也站在院子里乐呵呵地瞧着。

我同大刘虽然情同兄弟,却不住在一个寝室。后来有一次“同居”机会,结果闹出了一个经典笑话。那次两个女生临时外出一天,要我同大刘一道去帮她们守卧室。那时正值冬天,两位女生睡的是一张大床,垫着棉絮床单,床单上铺着一层凉悠悠的塑料布,上面有两床缎面的被子。那个时候,我们男生的床即便冬天也只是草席一张,从来没有享受过棉絮床单的温暖。因此,面对这“豪华”的女生床,面对这层塑料布,我和大刘都作了难。是取掉塑料布睡床单上,还是直接睡在塑料布上呢?取掉怕把人家的床单弄脏;不取掉吧又有些冷。思来想去,我和大刘商量还是睡塑料布上稳妥些。自惭形秽的我们便在这冰凉的塑料布上瑟瑟发抖地睡了一夜。两个女生回来,得知我们睡在塑料布上,笑啊笑啊,笑出了眼泪,甚至笑得来差点岔了气,挖苦我们笨得真可爱,傻得太可以!唉,说起来,那时真是穷傻了!这也算是我和大刘一生中闹的一次重大笑话吧!

1976年冬季,还不到20岁的大刘参军去了云南。他兴高采烈地穿上绿军装,投锄从戎,坐上解放牌大卡车绝尘而去。终于,他的拳头有地方使了,我暗自为他高兴。不久,他给我写了信,还随信寄来一张照片,身着军服,外罩白大褂。我大为诧异,这不是卫生兵吗?他怎么能当卫生兵呢?这也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嘛!果然,没过多久,大刘又写信告诉我,他到了思茅军分区,进了手枪班。他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不过,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会上战场。

到了1979年,南边的局势紧张起来。2月17日,一场战火终于燃起。我知道大刘所属的部队可能拉上去了,但对他们的战况一无所知。直到3月中旬全体部队凯旋,也没有关于他的半点消息。又过了一阵,关于他的音讯依然杳如黄鹤。他的家人和水库的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做出了种种不好的猜测。

到了5月,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终于传来。他在前线英勇地壮烈了!就在战争打响的第三天,他作为尖兵班的一员,在冲击一个高地时把热血洒在了青山之上。那时他刚满22岁。他成了烈士,被追认为正式党员,记三等功。后来,大刘长眠在了云南金平县烈士陵园。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豪言壮语的人,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表达了捍卫祖国尊严的决心。

得到噩耗,我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又与另一位同事代表水库去到他家慰问。那时,我处正在冲刺高考的前夜,痛失兄弟的打击激起我奋发的斗志。当年,我幸运地考入了四川大学。我深信有大刘的英灵在激励着我。

四十余年过去了,我依然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红扑扑的脸庞,想起他豪爽的笑容,想起他兄弟般的情义,想起他那身绿色的军装,想起他那句经典的“又抽你的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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