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郭元晞:我的父亲母亲

封面新闻 2022-05-08 11:24 49282

□郭元晞

一年一度的母亲节、父亲节又相继来到了。每当母亲节、父亲节到来,在接受儿女们的祝福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我的父亲母亲。与儿女们对我的祝福不一样的是,我对父母的思念总有“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感觉。

我的父亲母亲同是江苏人,同年出生。父亲早年就读于上海同济大学物理系。1958年时任重庆市工业部长马力(后任重庆市人民政府副市长)让我的父母去参加筹建一个新的市属国有企业,于是,他们就离开市级机关去创办企业了。后来一直在那里工作到退休。我的父亲是工程师,通晓英、德、法语言,一直负责企业的技术和管理工作。他对工作兢兢业业,极其认真负责,严格要求自己和科技人员与员工,从不懈怠。我的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写得一手好字。先是做描图员,后来又做库房保管员。她把企业成千上万种零配件供应保管工作做得井井有条,账本清清楚楚,各种工业材料从未发生过差错、迟滞与丢失。

父母育有3男1女共4个孩子。他们与天下所有父母一样舐犊情深。由于社会身份不同,在人生中的角色不同,他们对子女的情感也往往会通过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

可能因为是长子,父亲一直特别重视对我的教育培养和熏陶。记得我才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开会时发了两张重庆市人民大礼堂的演出票,他就特意带上我一起去观看。他指着那圆圆的无梁屋顶和周边的雕梁画栋给我仔细解说,让我大开眼界。他专门带我去解放碑附近的和平电影院看当时最流行的电影《保尔•柯察金》,随后又送了一本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给我,鼓励我要做有为的人。还给我买了一顶当时最时髦的“保尔帽”。我考中学的时候,他放下手中的事,一直在考场外等着我考完出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专门叮嘱我一定要利用大学图书馆的平台,尽可能阅读各种书籍,学会查文献,做好笔记。

父亲喜欢读书。他对学问极其严谨,无论涉及什么典故、词语、文字释义都必须准确无误。我在18岁上山下乡当知青后就离开了父母,一直到上大学、工作与他们都主要靠书信联系。我的父亲喜欢给自己的孩子们写信,至少每周一封。他写信往往较长,从来没有一页纸写完的信,两页纸的信也很少。他把想说的话都尽量要写出来。信虽长却从来没有一个错别字,用典、用词、用字讲究准确恰当。我在回信中偶有错别字或用词不准确,他再来信时会及时纠正。在他那里,标点符号都一定要用得准确,不能马虎。

父亲待人处事极具涵养。平时他跟别人说话不多,总是对人彬彬有礼,面带微笑,一副知识分子的谦和仪表。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从不与人争吵,更不会说粗话骂人。尤其与我母亲是恩爱夫妻。在我的印象中就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发生过任何争执,更没有吵架。他们总是和颜悦色地说话,相敬如宾。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轻声地商量,共同想办法克服。由于生活中有烦琐事,母亲直来直去的性格不时也会有点小烦躁,但父亲总是温情相待,他有用一个打趣就能拨云日朗的本事。父亲说他终生难忘的是母亲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吃苦耐劳的担当精神,以至于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真正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

父亲极富毅力和韧性。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我们下乡当知青时,很多书是买不到的。他居然以惊人的毅力,把整本英语词典用手抄成卡片送给我,以鼓励我不要忘了学习。这部手抄的卡片英语词典,我至今珍藏着,那是父亲的期盼与心血。父亲受了冤屈,也从来不向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诉说,自己就把那些不愉快生生地咽了下去,在工作和生活中都能以顽强的耐受力做到不带任何情绪。

父亲对我的教诲,除了书信之外,还表现在多方面。1973年的那场高考,父亲对我和大弟弟做了认真辅导。我们父子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喜欢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总是以他那清晰的思维,严密的逻辑,渊博的学识,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启发,并广泛讨论各种问题。他给我讲得最多的就是人一定要“言必信,行必果”,要懂得“惜福”。

父亲酷爱音乐。他不仅有一副极好的歌喉,而且用的主要是五线谱。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站在窗户旁边放声歌唱。以前,企业每逢节假日都要举行文艺晚会,他有时会主动申请上台唱上一曲,很活跃。父亲在家里也会轻声吟唱一些经典歌曲。一直到他病很重的时候,他仍然坐在电视机前手握麦克风轻轻地唱歌。

人们说要家庭和谐必须抓住家人的胃。我的父亲母亲喜欢烹饪美食。我们小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父亲就会亲自动手做上一、二道拿手菜,以增添节日气氛。他也就此教会我们那些菜应该怎么做。他退休到成都长住我家后,经常上街采买各种食材,变换花样做出可口美味。他卤的菜品,是我的儿女最喜欢的菜肴。我们在星期天通常会一家三代到成都市的公园,带上卤菜,开心地玩,尽情地品味。父亲喜欢饮酒。他酒量不大,但每天中午晚上总要饮上小小的二盅。我在家时也会陪着他边饮边聊天。每到这时,父子之间的情感真是升华到了极致。与父亲媲美的是母亲也有自己的拿手菜。母亲从小生活在江苏农村,她对田间地头的农事活动很熟悉。上个世纪整个经济困难的时候,她带着我们到郊区农村地里挖野菜,用以补充粮食和蔬菜的不足。这让我们从小就认识“清明菜”、“马齿苋”、“地菜”、“马兰头”等野菜。母亲生活在江苏扬州,会做淮扬菜。她最擅长的是把“马兰头”晒干后做成红烧肉,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道菜。母亲用猪肉糯米做的珍珠圆子也是一绝,全家人都很喜欢,在街头饭馆里是吃不到的。每次我回家看她,她都要亲自去买肉、剁肉、和馅、调味,做好每一道工序,然后再亲自掌握火候,蒸上两屉,慈祥地看着我吃够为止。

父爱与母爱的表达方式自然很不相同。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让我和大弟弟把头一边一个枕在她大腿上躺着,嘴里给我们讲着故事,手上削着水果、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地喂我俩。尤其是在夏天的重庆,躺在露天的竹凉板上,望着星空,母亲会给我们讲天上的故事。不谙世事的我感觉母亲就是整个世界。只要在母亲身边一切都是安全可靠丰富多彩的,我会不知不觉安然入睡。等到醒来时,发现我已经在屋里的床上,母亲做好了早餐,静等我们去享用。

母亲心灵手巧,尤善女红。她不仅会自己裁剪面料,还会用缝纫机给全家人做衣服。记得我从小到读书到工作,衣服全是母亲亲手做的,非常合身。她挑花绣花均是好手。尤其是她给全家人织的毛线衣,可以变换出各种式样。穿在外面总有人回眸注视毛衣上的精致之处。直到她86岁高龄之后还为重孙织毛衣,并绣上重孙的名字。她的这个手艺后来传给了我的妹妹。

母亲极其节俭。她在安排一家人的生活时总是精打细算,从不浪费。每月领到工资后,首先是及时给我的祖母送去赡养费,其次是为父亲购买生活必需品,然后安排我们4个孩子的费用。至于她自己基本上没有什么花销。她从不施粉黛,不打扮自己,只是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尤其她的皮鞋总是一尘不染。她到成都上街买菜,会详详细细地记账,从不马虎。每次离开时一定要把账单和剩的钱留下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但她却是认真的。

母亲一生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对儿孙们的成长竭尽全力。她其实对孩子们的要求并不高。我读中学的时候,她经常对我念叨以后读个技工学校做个工人就行了。她从来就没有奢望我会上大学,当教授,做博士生导师,甚至担任政府的副市长。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先回家乡时,她高兴极了,一个人到火车站来接我。我第一次看见她双手握着月台门外的围栏,头发基本上都白了,在如流的人群中觅寻我惊喜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是酸酸的,至今眼前仍晃动着那不能抹去的历史性印象。

母亲对子女总是一视同仁的疼爱。她经常说,都是一个娘肚皮里生出来的。她有一碗水端平的思想,不仅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子女,而且哪个有困难她就要主动去帮扶。为了替我们带孩子,她50岁未到就提前退休了。带了我的孩子又带弟弟的孩子。到最后没办法再带了,还隐忍了抱怨和委屈,这是我一直心里很难受的事情。

如今父母都不在了。我虽已年过七旬,但心中仍时常有“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顿觉太凄凉的感觉。父母之爱子女,是世间上最原始、最纯洁、最无私、最坦率的大慈之爱。有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真好,但父母总有一天会离子女而去。这是不可抗御的规律。“子欲孝,亲不在”是人生最大的遗憾。我常常希望在恬梦里有机会见到他们,但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没有了父母,父母从此于我就只是一个亲切、美好、甜蜜的永恒回忆。

【作者简介】

郭元晞,原西南财经大学校长助理,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体改所所长、德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他曾参与我国和四川省内多项重大改革的文件起草及联络工作,著有一系列论著。是国内知名的经济学家。

评论 1

  • fm2111291 2022-05-08

    文笔细腻,感人至深,让我再次了解了我的舅舅,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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