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奉友湘:故乡的小河

封面新闻 2021-01-28 10:28 42790

文/奉友湘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小镇,它有一个美名叫白鹤,虽然我在镇上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种珍稀而吉祥的鸟。镇上的老人说,是这个镇的平面形状酷似一只白鹤:哪儿是头,哪儿是身子,哪儿是双翅,哪儿又是尾巴,总之说得活龙活现,我也就信以为真,直到现在。

镇边有一条小河,这河似乎没有名儿,反正小时候我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才知道它是要汇入清流河的,而清流河最终要汇入沱江,沱江又要汇入长江——当然,长江又要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原来故乡这条无名小河竟然有这样的志向,它的涓涓清流竟然要长途跋涉千里万里,蹈江赴海!

我17岁时便离开了故乡,对小河的记忆更多是在此之前。小河上有一座弧形的围堰,旁边便是一座单拱石桥,这拱也是一个弧形。这围堰横着的弧形和拱桥竖着的弧形就这样相邻而居,相映成趣,亲如兄弟。这石桥是从内江县城(现内江市东兴区)到镇里的必经之路,过了石桥再走几十米,上一个坡,就到了镇口,路旁有一块小石碑,上书白鹤二字。

小河围堰大概有3米左右高吧,反正孩子时的我觉得它是很高的。记得围堰多数时水是满溢的。水漫过条石砌成的围堰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弧形的水帘瀑布,哗哗地跌落在堰下,飞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珠。水多的时候这瀑布是完整的,可谓密不透风。而水小的时候,这瀑布就被分割成若干股,像泪水一样有气无力地流淌。倘若天旱时,这瀑布便彻底断了流,围堰以下的小河便干涸了。

这河堰是全镇人洗衣的地方。从公路到河堰,先是一个低于公路的石砌的平台。平台下面是若干级长长的石阶,从围堰那里一直延伸到河边,这自然是护堰的屏障,也是人们在堰口洗衣时下到水里必需的阶梯。人们在河堰里洗的衣服,或者被单、床单甚至蚊帐之类,往往是在家里用肥皂或洗衣粉搓洗过的,只是到河堰里来清洗,或者叫漂洗。洗衣人站在水里的石阶上,在清水里漂洗着衣物等等。也有人洗厚重的衣物时,便将衣物放在水面上的石阶上,或者放在围堰的石头上,用木制的棒子捶打,以清除污垢。这木棒就叫捶衣棒,是那时家家必备的。捶衣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捣衣。欧阳修有诗云,“玉女捣仙衣,夜下青松岭”,捶衣似乎富有浪漫情调。可真要在河边捶一大盆厚重的衣物,还是颇为辛苦的。当然,由于这捶衣棒使起来比较顺手,有时也成了家庭主妇重责孩子时的绝佳武器。因此,调皮的男孩子对捶衣棒往往是比较忌惮而充满敬畏的。

在我的孩童年代,春、秋、冬这三个季节里,围堰里的水都是清澈的。稍浅的地方能见到河底,也看得见悠然游弋的小鱼。人站在围堰的石阶上洗衣,往往有成群的小鱼来啄你浸在水里的小腿,脚趾,让人感觉痒酥酥的。这种小鱼小头圆腹,身体扁平,酷似缩小版的武昌鱼。到现在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那时听大人们说叫“薄刀鱼”,大概是因其形状薄如刀吧!这种小鱼极腥臭,从来没见人们捉来吃过。据说这种小鱼永远长不大,身子只有铜钱大小。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没有见到过长多大的“薄刀鱼”。

说来奇怪,镇里人洗衣往往只在靠近镇子这一方的围堰,不大愿意去到桥对面的围堰去。是不想多走过桥这几步路还是什么原因,至今我也没想明白。因此,桥那边围堰平台往往是荒芜的,肮脏的,水草几乎一直长到了石阶和围堰边。而镇子这边的围堰由于天天有不少人洗衣,平台和石阶往往是干干净净的,靠近围堰的一大片水域,水草都躲得远远的,空出来一大片水面,清波荡漾,正好供人们漂洗衣物。

小河的两岸堤上,种着桑树,间或有榆树。临近水边,还有芦苇的身影,它细长的叶子,常常在风中舞蹈。也有低垂的叶子,浸入水里,在风的吹拂下在水面划着涟漪。而两侧河岸旁边,便是大块的稻田,夏天一片稻浪,冬天一片水波。

小河往上游不到百米处便分了叉,左边的支流一直往上走,流水越来越细,成了浅浅的小溪。溪边便是镇上中学的食堂兼礼堂。从这儿再往上,小溪便到了尽头。从水田缺口流出来的水,便成了小溪最初的源头。右边的支流宽阔一些,很长,反正我是没有走到过尽头的。而且右边的支流总是喜欢长些在水里招摇的柳条状的水草,绿油油的。水草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反正它也不顾人们的感受,年复一年地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只是钓鱼的人比较讨厌这些水草,因为密密的水草让钓者难以找到下钩的“窝子”。

在左右两条支流分叉的地方,有一座小平桥。桥的中央只有一个桥墩。桥面是用四块长方形的巨石搭在桥墩上铺成。多少年来,这四块巨石俩俩肩并肩地躺在那里,天天迎来送往着无数的路人。桥墩也是由巨石竖立而成,它是横着超出桥面的宽度的,两个顶端是三角形的尖儿。孩子们可以由桥面下到桥墩上。在夏天,这个桥墩就成了孩子们游泳的跳台,一个个赤条条的男孩儿都从这个不高不低的跳台上蹦下去。有的双臂在前,斜插入水中,颇有点正式游泳比赛时入水的味道;有的像冰棍一样,直挺挺的跳下去,往往会呛一鼻子水,有时也可能会一脚蹬到河底;还有的比较惨,因为角度不对,平着身子啪啪地拍到水面上,这时前身的皮肤会摔得一片通红,并伴随着一阵生痛。这种失败的跳水非但得不到同情,还往往会引得其他孩子一阵热烈的哄笑;当然,还有胆子小的孩子便怯怯地顺着桥墩溜下水去,然后手抚着墩石看别的孩子在河里稀里哗啦地扑腾,看水花四溅的热闹。

我便是在平桥左边这条窄窄的支流上学会游泳的。不过,这真不能叫游泳,只是学会凫水而已。初学时大概七八岁吧,应该是在夏天,记得那河水是浑黄的,正是一场大雨过后,小河涨了水的情形。镇上的大孩子托着我的下巴,让我双手、双脚在水里扑腾。记不清学了多久,反正瞒着家里人便学会了“狗刨”。后来又学仰着游,孩子们称为“撑仰仰船”,实际上是一种不正规的仰泳。最后我学会了“划大水”,类似于正规的自由泳,但动作不那么规范。这种凫水是民间土式游泳中速度最快的一种,除了双脚打水外,轮流挥动双臂奋力向前,入水用力向后划动。手指并拢成掌,微拱空心,手掌入水前故意在水面拍出啪啪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凫水的人悠然自得地一左一右地挥动手臂,不断在水面制造啪啪地声响,以炫耀自己的游技,试图引起岸上人们的注目,尤其是想吸引路过的女孩子的注意。我曾认真地观摩过大人和那些大孩子们“划大水”,这种“土自由泳”其实动作还是蛮潇洒和优美的,急速挥臂时,游速也相当快。我在左边的小溪里学会狗刨后,又在右边的支流里“训练提高”,最后进入主河凫水,也就是围堰前的这一段——镇上的孩子都称为“大河”。这时,凫水学习也就算有了最高“学历”。当然,孩子们都不会游到围堰那里去,除了那里是洗衣人的领地,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怕被在那里洗衣的某个邻居发现:被告状偷偷下河凫水,后果往往是严重的——这你懂的,呵呵。

这条小河基本上长年不干,河里自然也有鱼。鲫鱼是最主要的鱼类。另外有少量的鲤鱼,还有乌鱼,镇上的人都喜欢叫它“乌棒”。但这段河里的鱼显然不很多,因为从来没人钓到过多少鱼。大概也因为围堰前长年累月几乎天天有人在那里洗衣物,鱼儿怕那个声响,人们一般都不大会在这里钓鱼。但河里有鱼是无疑的,因为我有实在的证明。“文革”中,镇上住着武装人员,装备有机枪、步枪、手榴弹,小钢炮。一天,一个武装人员拿着一颗手榴弹要去河边炸鱼。我和几个孩子紧追着去争睹稀奇,丝毫没有害怕。那人站在围堰前的桥上,打开手榴弹的后盖,掏出导火线,他把线上的环猛地一拉,将手榴弹往河的右边水里扔去。那手榴弹嗤嗤嗤地冒着烟,在空中优美地翻滚着跌进水里,赓即水里冒出一大团水花,似乎伴有轻微的闷闷的响声。过了几秒钟,一条巴掌大的鱼倏地窜出水面,在那里打着圈儿浮游,再也沉不下去。这被手榴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晕的是一条鲤鱼,自然很快就被那个炸鱼人捞了起来,估计有大半斤吧。虽然我无缘尝到这美味,但亲眼见证了炸鱼的“辉煌”成果,还是为之兴奋了好久,并且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给没到现场的孩子们听。

在记忆中,这条河在“文革”时一个大旱之年里彻底干涸过一次。镇上人们似乎忘记了没水带来的困境,忘记了挑着水桶去到农村水井底用瓢舀水的艰辛,大人小孩都到满河的泥浆里去捉那些垂死挣扎的鱼。也许是我去晚了吧,已经记不清楚人们到底有多少收获。

十七岁那年,我去二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水库当了知青,回家的时间少了,去到河边的时间便更少了。再后来考上大学,到了成都,毕业后又分配到了一家省级媒体工作,回故乡看小河的机会更难得了。于是,它便更多地成了我梦中的小河。它不是名川大江,它没有波澜壮阔,它没有风光旖旎,它没有气势磅礴,甚至河上连一条船都没有过,它就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河。可它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承载着我少年的青春,承载着我故乡的情愫,承载着我对家乡的深深思恋。故乡的小河,你可还安好?故乡的小河,你可还有清流碧波?故乡的小河,你可还记得在外的游子?故乡的小河,你可还唱着快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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