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返乡笔耕重构当代乡野叙事 大学教师写出“一代人的家乡书”|世界读书日

封面区块链 该文章已上链 >

封面新闻 2025-04-22 11:40 142736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每个周五黄昏,当城市霓虹初上,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舒飞廉便自驾穿越城市立交丛林,驶向江汉平原深处的农村老家。持续十多年的城乡“穿越”经验,让他在武汉的讲台与孝感的祖屋之间,建构起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双栖图景。

在肖港镇农四村的祖宅里,舒飞廉过着农民作家的生活:晨起侍弄菜畦,午后垂钓塘畔,暮色中伴着星斗与犬吠伏案疾书。当有些人还在思考学者如何脱离知识的悬浮,成为扎根土地的“有机知识分子”时,这位楚地文人已用双脚丈量出答案——既沉浸在生活的底部,观察泥土、星斗与四季轮转,参与种植,又以学者和作家的眼光观照时代浪潮带来的振动。

舒飞廉

在《飞廉的村庄》《绿林记》《草木一村》《云梦出草记》《阮途记》《云梦泽唉》《团圆酒》等作品里,舒飞廉写楚地方言、饮食、草木、河流、风土、山岭,更有乡亲们脚踏实的生活。其中既非田园牧歌的滤镜,亦非高高在上的启蒙视角。这种文学实践也被业内高度认可,称赞其“建构起一种新文人的生存方式,他以故乡为原点观照时代变迁,在都市霓虹与乡村烟火、神话志怪与数字现实、童年记忆与中年心气、农夫体验与诗人哲思中书写一代人的家乡书” “融通古典传统和当代生活,赓续沈从文、汪曾祺、孙犁以来乡土写作文脉的书写实验。”


科技狂飙的时代,写出本真的故乡

舒飞廉的家乡位于大别山之西、江汉平原北部。江汉平原上的湖泊群,有一个很古典诗意的名字叫“云梦泽”。他的散文集《云梦泽唉》,跟梦幻浪漫的书名一样,写家乡的夜晚、少年的回忆,村庄里的树木,文字幽微自然、朴实诚恳。他还有意识地融入湖北方言、民间小调、楚剧唱腔等元素,创造充满荆楚神韵的云梦泽世界。

《云梦泽唉》

“锣鼓喧天,爆竹如麻,北风正紧,雪大如席”——跃动着生命热度的文字,将江汉平原的呼吸脉动转化为“在地”文本的筋骨血肉。在2025年最新推出的小说《团圆酒》中,舒飞廉以一场婚宴喜事为主线,书写家乡人共同度过的一段温情时光。在致密的叙述空间里,物与人满是情意,饱含作者的情思,在虚实结合中道出了世态的变化与复杂,即人对世界、对他人的确定。与其说它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首关于乡野的长诗。行文中诗意流淌,将位于中国南方腹地的江汉平原北部、湖北孝感乡下的、日常的、诗意的美学气息传达出来,读来心魂安定。比如“我们出机场,打开导航,绕上武汉郊区在沼泽之上交缠环绕的立交桥,驱车奔回家乡。其时云天昏黄,暮色降临,大雪在打开的大灯里纷飞如席,比白天下得更加稠密。气温骤降,所以雪也都存住了。公路边的田野、湖泊与村庄都茫然一片,雪天的暮色,有一种清醒而晦暗的明亮,好像黎明时分,由梦中醒来。”

关于还乡,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文学命题。从《诗经》中就开始还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鲁迅的《故乡》也是一个还乡的叙事,“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书写故乡的自然生活,在文学史上也有着强大的传统。古代有陶渊明,现代有汪曾祺等,国外也不乏写《塞耳彭自然史》的英国散文家怀特,写《大地的眼睛》的俄罗斯散文家普里什文等等。当下,我们的故乡该如何书写?舒飞廉的故乡书写,不同于传统乡土文学对乡村的启蒙批判叙事,也非田园牧歌浪漫化想象。在他看来,科技狂飙的时代,听从家乡的召唤,在草木中“亲在”,立足当下,接住传统,面对未来,写出本真的故乡,在时代激流中寻找安顿心灵的锚点,最为关键。

当AI让众多写作者感到危机之时,舒飞廉也以身体力行的实践带来一个启示:作家的鼻腔能分辨稻花与荷香的微妙差异,指尖能感知春泥与秋霜的质地之别,这些感官密码或许是技术破译的最后一道坚固防线。


对话舒飞廉:

“与机器、AI相比,作家的‘身体’目前还是非常卓越的方法与工具”

舒飞廉,1974年生于湖北孝感。1995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曾在湖北省文联工作,以“木剑客”为笔名主编《今古传奇· 武侠版》,现为华中师大文学院副教授。曾获湖北文学奖、武汉文学季“年度散文家”奖、山花文学双年奖等。

2025年春天,《团圆酒》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到舒飞廉本人,与他进行一番深入对话。

封面新闻:您几乎每个周末都会驾车行驶一个多小时,回到家乡湖北省孝感市生活与写作。通过这种沉浸式的体验和思考,您得以在时代的浪潮中观察乡野传统的变迁。您最初做出这一举动的契机是什么?在此过程中,您又有哪些深刻的体会和感受呢?

舒飞廉:2015年前后,当时任《文汇报》笔会副刊主编的周毅老师约我写“风土记”的专栏。写了几篇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经验与记忆都写完了。为了完成任务,我就常常开车回村里逛逛。我在城里生活二十多年了,用新的视角去看家乡,发现亦新亦旧的乡村生活特别迷人,这样的新奇感后来慢慢消失了,我强迫自己有更多的田野作业、采访的工作,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在外在的观察者了,终于来到当下乡村生活的内部,能够感受到当下村子里的生活之流了,我作为一个特别的“作家”成员,加入了家乡的生活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出入。之前我每次开车回家,邻居们跟我打招呼,说:“回来了?”现在他们早上起来,去菜园摘菜,发现我的车停在我家门口,车上都是露水,已经不会奇怪了。

封面新闻:对于“新乡土写作”这个概念或者定义、标签,您如何看待?写故乡、还乡,要尽量避免哪些东西才能不陈词滥调,虚伪表面?在写美好一面的同时,如何避免写得过于美化,对一些客观存在的问题比如乡下生活的弊端,农人生活的艰苦,精神世界的相对闭塞有所忽略?作家在对生活内容素材进行选择、剪裁的时候,该怎么做,才能做到悲观与乐观之间比较理想的平衡?

舒飞廉:我还是能接受“新乡土写作”这个标签的。当然我很想把它改成“乡野写作”。我自己去写家乡,不仅是回忆童年,也慢慢地回到家乡去生活,将新的乡村生活的体验写出来。之所以是“体验”,是因为我在城市与乡村中往返,是一种交互的生活,我不赞同完全脱离城市的“返乡”,梭罗也只是在瓦尔登湖住了几年时间。就算是陶渊明,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可能也不是在村里。传统血缘意义上的乡村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且还在向着“乡野”演化之中。之前乡土文学中启蒙、批判、改革、寻根的主题,都很好,但都有其时间性。我观察当下的变化,尽可能真实地将这些变化再现出来。另一方面,我对自己作为主体,在乡村生活的体验与思考,也很有深描的兴趣。


江汉平原(云梦泽)是一口井,是“能量源”

《团圆酒》

封面新闻:《团圆酒》这个小说散发着淋漓的活力元气。乡下的水气、云气、地气、夜气交织,浸润在你的文字中。在当下容易疲惫的氛围下,如此高能量的文本尤为难得。我想,这跟你对家乡的热爱密不可分。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源。可以这样说吗?

舒飞廉:我喜欢“云”这个字,甲骨文的“云”字,是一个象形字,在大地上,大泽中,土地与作物的气息被阳光所蒸腾,汇聚、上升,形成各种形态的“云”。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家乡,很多人后来都离开了家乡。我的运气在于我有机会重新回来,重新认识,重新了解,我出生地所在的区位。它的特点,它的地理环境的特异性在我身上的显现,成为写作的“动力”,在文本里显现出来。在《团圆酒》里,我常常写到“井”,有时候我想,可能江汉平原(云梦泽)就是这样的一口井,是能够“井洌,寒泉食”的“能量源”。

封面新闻:《团圆酒》长得跟一般的常见的小说不一样。它里面的对话不多,没有激烈的故事情节,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一些段落又很像诗歌。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这种跨文体实验是否在挑战“纯文学”的范式,探索更具包容性的叙事可能?

舒飞廉:可能一般意义上的小说会强调冲突,先锋一点的小说又刻意地回避冲突。强调也好,回避也好,都对“小说的张力”有要求。《团圆酒》有一点慢,时间、空间慢慢地渲染出来,不同的草木、动物、人物出现了,慢慢地“相会”,在雪夜荒村,荒村中有井,井旁有酒席,人物与事件是缓慢地出现并融合在一起的,它是一个翕纯皦绎的“传奇”结构,所以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李伟长老师说它“承袭的是古典文学的正路”,我还蛮同意的。“翕纯皦绎”的“乐”的结构,可以是古诗,可以是传奇,也可以是古文。所以我的“跨文体实验”大概是由先锋小说的写作现场,稍稍向“翕纯皦绎”迂回、回退了一下。

封面新闻:《团圆酒》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郁的乡音与乡情,方言俚语的运用更是使这部作品多了一份生动与真实。你如何看待方言俚语在文学作品里的运用?

舒飞廉:有一位作者与我聊天,说他爱在小说里用方言,结果受到编辑老师的批评。小说在用好了现代白话文,用好了普通话之后,慢慢地,适量地加入一些方言、俚语,是可以的。这就像去吃席,有鱼有肉,再加上一些地方特色菜,野菜,会好,如果满桌子野菜,本地菜,估计对外面的客人,会有一点麻烦。各地不同的方言,有自己的特点,读者们接受的程度也不同,我老家是江淮官话的黄孝片,其方言的气息与《红楼梦》《西游记》等是相通的,我觉得作为作者,在出生地的方言的承继上,运气不错。


“自然文学”不是旅行观光文学,而是精神心流体验

舒飞廉在乡下老家写作

封面新闻:在当代英美文学界,诸如《荒野之境》《活山》之类在中国也有很多读者。您如何看待中国自然文学的创作现状,以及其潜在空间?

舒飞廉: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国内已经出现了很多自然文学的写作者,很多优秀的自然文学作品,“自然文学”中,都市文化与消费中的写作者,重新投身到大自然与荒野中去,它当然与旅游、旅行、观光、采风不同,写一写景观也不够,它需要作者全身心地投入,重新发现,有心流体验,需要行动与思想,需要时间、精力与勇气,是“修行”,并不容易。

封面新闻:散文家汗漫说,“如何继承中国文章的宽广传统,汲取欧美随笔之精髓,让汉语入时入事,保持及物性与生机,这是当代散文写作需要回答的命题。” 您是如何看待当代散文的存在,它的优势、不足、待挖掘的潜力何在?

舒飞廉:这个问题太可怕了。汗漫老师的提问,其实已经指出了方向,我同意的。我们有特别宽广而复杂的文章的传统,是无论哪个国家,哪种文明都没有的,如何将这个传统激活,又不被这个传统所淹没,是散文作者“要回答的命题”。我的想法,是要由欧美的“随笔”,向着中国的“文章”,来去,返回,兼容并蓄,我特别喜欢读E·B·怀特、兰姆、卢梭、梭罗,最近看过的《活山》《如何捉鼹鼠》《乡墅中的居止》都很好,鲁迅、张爱玲、汪曾祺他们已经在会通中西方面,有很好的示范。现在的写作者可沿着前辈们的路继续走。

封面新闻:在当代散文世界,李娟的散文在众多散文作品中破壁出圈,显得很特别,收获专业读者和大众读者的双重喜爱。作为她的一个写作同行,您认为她的作品到底是哪些东西吸引人?她的成功案例,又给当下的写作带来哪些宝贵的启示?

舒飞廉:李娟是在当地,又面向世界的写作,她的文字真诚而有热情,有一种早年俄罗斯文学朴素而深情的迷人腔调。我觉得她的写作,会给散文作者们带来信心,在视觉与数字的时代,好的文字,依然是可能吸引读者的。

《草木一村》


往返在家乡与城市,真实世界与网络世界之间,会有奇妙的生产力

封面新闻:在现在人工智能技术发达的当下,投身到自然和日常生活中,写出及物的文字来,对于保持文学原创生命力,避免套路化、机器化的重要方式。对此,您有怎样的感受?在AI写作崛起的时代,这种“亲身经验”是否仍是不可替代的创作核心?

舒飞廉:起码目前是,作者可以由被媒体深度开发的“视觉”技术中,习得写“视觉”的技术,更可以在媒体目前还不太能着力的“味觉”“嗅觉”“触觉”等方面大展身手。作家的“身体”与机器相比,与AI相比,目前来看还是非常卓越的方法与工具,要好好珍惜。等AI发展到“具身体现”这一步,就由AI去吧,可能也很好。

封面新闻:身为大学中文系的教师,除了传授专业知识,你一般特别会愿意跟年轻学生分享些什么?

舒飞廉:我上写作课,觉得不同方向的一流作者,是可能通过科学的训练,培养出来的,中文系是培养一流“作者”的地方,大师们是由“一流作者”这个金字塔上出现的。同学们发现我对植物有兴趣,常常回村里,我还建议他们选修高等数学,他们听了会笑,不去选。我也常说,中文系不一定是文科,为什么要将自己定义成“文科生”呢,写作是开放的,面向整体的生活。

封面新闻:现今网络平台上,返乡主题的视频内容受到许多年轻人的青睐。他们通过镜头探寻家乡的慢生活,寻找心灵的慰藉。我觉得,他们是在以影像的方式书写属于自己的“家乡书”。您是否认同这样的观点,又有何建议?

舒飞廉:特别赞同。往返在家乡与城市,真实世界与网络世界之间,会有奇妙的生产力,生产出丰富而有趣的文本。影像也很好,它有自己的结构,自己的表达方式,其实也与文字脱不了干系。我的“建议”,一是家乡不只有“慢生活”的一面,还有星空与祖先,还有生活在村里的人,非常努力地生活,停留的时间,也尽可能地长一些。此外还建议,从“自然文学”的角度,多读一些相关的经典,这样可能就能往我们的“乡野文学”走得远一些。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评论 16

  • fm720b76 2025-04-22 发表于湖北

    读了不少舒飞廉的书,很好

  • 木偶少年 2025-04-22 发表于四川

    我老家的亲戚也类似,回老家就跟着长辈种地干活,他说那感觉就像重新活了一次,能闻到土味,听到鸟叫,这些城市里可没有,这才是真生活

  • 优在一起 2025-04-22 发表于四川

    家乡和城市的来回切换还挺有创意的

查看更多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