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1父亲节｜鼎哲：父亲的“凡尔赛”

文/鼎哲

我是个有口福的人，因为父母都是做菜高手，而且各有千秋。母亲各种家常菜都有一手，炖煮蒸烧煎炸焖炒样样得行。退休后，她又点亮了白案的技能树，包子馒头花卷、面包蛋糕发糕，不同早点变着花样来。而父亲侧重于走精品路线，熟练掌握了凉菜加烧菜的冷热交替美食虐胃技术。他尤其擅长多种烧鱼手法，我两个小舅舅吃了过后，一个边吃边叹惜鱼不够大，另一个连冷藏后果冻状的剩汤都不放过。

一个周末中午，饱餐过后，我伸直双腿半瘫在椅子上对父亲说：“老爸，今天的鱼维瑞古德！可以打满分，但我只能给99分。扣一分不是怕你骄傲，而是因为它影响了我的减肥大计。”父母听了皆哈哈大笑。却见父亲面色稍正，又略带两分神秘三分得意地说：“你别说，我读书的时候还真有过一张99分的满分卷子。”“是不是哦？”我连忙收腿挺背，期待着他会从某个满是灰尘的盒子里翻出那张试卷。然而父亲稳坐钓鱼台，望着我们笑而不语。母亲白了他一眼催促道：“快说，快说！”

父亲嘴角上扬，缓缓地扫了我们一眼，又扶了扶眼镜，才不紧不慢地说：“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期中考试，我语文卷子本来得了满分，但老师最后却只给了99分。”“扣了卷面分哇？”我“机智”地抢答道。“那倒不是。”父亲摇摇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就像你刚刚给红烧鱼打99分一样，虽然我题都做对了，卷面也没问题，但老师还是扣了一分，说是怕我会骄傲自满。而且，还是当着全班同学讲的。”

我听得愣了，睁大眼睛道：“嚯，换我还不得委屈死啊。好不容易考了100分还要被当众教育‘别骄傲’。我要是考满分，我们语文老师不得表扬半天了。”

“你爸呀，就是那种穷且益坚的人，要不是他努力上进，成绩好，人又温和善良，当年我才不跟他耍朋友呢！”母亲笑着插了一句。父亲轻嗯了一声，对我说：“你爸我当年读书可不易啊，小学三年级遇到那个特殊年代的开始，没认真读几天书，糊里糊涂就上了初中，常年考试全班总分第一；初中毕业后当知青下乡；恢复招生后连考两年中专分够了却未被录取；第三年自学高中课程，直接考大学，一举上了川大。当然，比你大舅初中生考上北大还是差了点。”

说起学习成绩就不那么亲热了，我不禁脸皮发烧，尴尬地笑着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那次满分考试究竟是什么个情况呢？”父亲往前靠了靠，目光炯炯地回忆道：“小时候，虽家里很穷，但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所以后来初中当班长也没人不服气。我特别喜欢语文，上课经常抢答问题、接老师的话，教语文的张老师对我是又气又爱。你晓得不，苏东坡他老爷子苏洵有‘考试恐惧症’，欧阳修几次推荐他参加部委一级的人才选拔，他一听说还要测试便整死不去。而我那时却是怕不考试，因为每到发卷子的时候，便是我的高光时刻！”

说到这儿，父亲的眼睛似乎更亮了。“那次语文期中考试，没考作文，只有名词解释，句子成分分析，归纳段落大意，阅读理解之类的题目，考的全是语文基础知识，我当时还在可惜没考我的绝活儿呢。卷子做得很轻松，完了偷偷瞟其他同学，大都还在答题。”

“凶哦，不愧是学霸！”我赶紧献上“彩虹拍”。

“考完就是等发卷子了。你晓得，那种心情就像当年等待和你妈约会一样，猫儿抓似的。”

“呵呵，不晓得。”我又尴尬地牵了下嘴角。

“终于等到宣布成绩了，平时我的名字排在中间。但是那天快念完了都还没到我。有几个成绩好的都上了90分。我当时心头越想越虚，莫非考糟了哇？”父亲皱了皱眉头接着说，“我又一想，张老师进门的时候挺高兴，有些同学没考好，她也没过多批评。镇定，要镇定！”

“结果，我的成绩最后一个宣布。我心已经跳得咚啊咚的，到底得了几分嘛？同学们也好奇我的成绩，毕竟我是班上的标杆。老师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着高声宣布：‘最后一个，鼎立言，99分！’顿时，班上听取‘哇’声一片。”

“我一听，脑袋一下就热了，心跳得更快，原来是全班最高分！我表面上还是比较平静，但又觉得有点奇怪，以前考得好也没这么隆重啊。果然，老师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其实，鼎立言同学这次考试不只得了99分。’我当时有点懵了，那到底是得了好多分呢？”“张老师顿了一下，才激动地说，‘他答对了所有的题，没有扣一分，本应该得100分！’同学们又哇地炸开了。”

“等教室安静了，张老师看了看我，又望着大家语重心长地说：‘我只给他99分，是怕他会因满分而骄傲！这次考试的难度大家也知道，要拿满分非常困难。鼎立言的课堂表现和成绩大家也清楚，但我害怕他因为这个满分而变得骄傲自满、停步不前甚至掉队落伍，害怕他变成龟兔赛跑中输了的那只兔子。因此，我只给了99分。’”

“满分只给99分，您当时咋想的啊？虽然张老师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但该100分就100分，一码归一码。”我不禁插了句嘴。“我要是那个老师，就还是给100分，下来再单独提醒学生‘不要骄傲’。”母亲也附和道。

“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我当时听到得了满分确实有些头脑发热、沾沾自喜。老师接下来的话却一下把我点醒了，就像大热天突然被浇了盆冰水一样。仔细想起来，自己似乎有时在老师面前有些恃宠而骄，过于表现自己；又似乎太过享受班级榜首、年级前列的快感，忘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明白了张老师的良苦用心，我欣然地接受了这99分的满分卷子。我觉得，这个99分，胜过无数个100分。”父亲轻舒了口气，望着我认真地说道：“从此以后，我更加热爱语文了，在高考时，大学里，甚至毕业工作后，语文都给我带来了无比的快乐与基石般的支撑。我谨记老师的提醒，不做井底之蛙，化骄傲为动力，化傲气为傲骨，化优势为专长，在学习中更加用功，在他人面前保持谦逊，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奋斗几十年才有了今天。你明白这个道理么？”

我一边听父亲娓娓地讲述，脑子里也一边开动着思索的引擎。他的老师爱自己学生的感情质朴到了极点，采取的形式也奇特到了极致。关键是父亲不但没有质疑老师的行为，还愉快地接受了这个99分，并把老师的那番话奉为圭臬，贯彻到自己的人生旅途中，似乎还受用无穷。虽然平时不大喜欢父母“痛说革命家史”，但这故事看来确乎相当补脑。看到父亲缅怀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他那位苦心孤诣的老师。

不过，作为现代青年，我回答父亲的话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爸，我知道您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又遇到良师点化避免走火入魔，一步一个脚印，终成业界精英。但是，您今天真不是来‘凡尔赛’的？”

“哼，我还真希望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凡尔赛’一回呢。”父亲故意没好气地回道。“我也觉得你有点儿对不起我们优秀的基因。”母亲也来补刀。

“哈，哈，哈。爸妈你们快休息，我来洗碗！”我哪敢再多言半句，赶忙收拾碗筷，往洗碗池落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