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山脚下的发展村：生态故事见证 “猫进人退”丨我们的国家公园

封面新闻记者 赖芳杰 杨澜 雷远东 刘雨薇摄影报道

从青藏高原东缘，沿横断山脉往北延展，有一条绵延起伏的生态走廊。这里，是我国2021年正式设立的大熊猫国家公园。从碎片化栖息地到整体的国家公园，中国探索的大熊猫保护之路成为全球野生动物保护的经典成功案例。

在大熊猫国家公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其间，无数普通人也倾注了大量努力。毗邻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村庄，村民们传统的“靠山吃山”模式，随着“猫进人退”的变化，也发生着阵痛和改变。

封面新闻走进雅安市荥经县发展村，与护林员黄建银、鸟导游胡太伦、返乡创业者周洪，一起挖掘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故事。

人与山林之变：

“秋笋”禁采  

珙桐树助力生物多样性恢复

荥经，处于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距成都2个小时车程。邛崃山和大相岭在这里交汇，雅西高速穿境而过。在《山海经》的注释中有这样的记载：“邛崃山，在汉嘉严道，有九折坂，出貊。貊似熊而黑白驳。”貊，即熊猫。2000多年前，荥经就是大熊猫的栖息地。国家大熊猫公园南入口就从荥经县龙苍沟镇开启。

10月的龙苍沟，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周二这天早晨7点半，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山路弯弯被山岚笼罩，气温不到10度。“嘿哟，嘿哟！左边再来点！”半山苗圃中，黄建银领着四位村民要把一棵人工培育的珙桐树移栽到山上的大熊猫野化放归中心。

大熊猫国家公园泡草湾保护站副站长黄建银

雨中作业，难度更大。五个人虽然披着雨衣，头发、鞋也早就湿透了。老黄歇气的时候，大口呼出白气，说话有点喘：“珙桐树在我们这里叫鸽子花（树），这是与大熊猫同时代的珍稀物种。” 59岁的黄建银，来自荥经县龙苍沟镇发展村，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黝黑皮肤、壮实身材，常年行走山间，脚力出奇得好。他是山的子民，对山中的动植物了如指掌。黄建银还有一个身份，是大熊猫国家公园泡草湾保护站副站长，“追猫”生涯已近四十年。不过，大多数巡护员的“追猫”历程，能遇到大熊猫便便，但并不一定真能遇见大熊猫，黄建银比较幸运，和大熊猫有过“擦肩而过”的邂逅。

培育和复栽珙桐，是为了恢复大熊猫栖息地的生物多样性。与此同时，野生大熊猫的主要食物——竹笋，则有明令禁止采伐。这可不是一道简单的禁令，背后关联着村民们“靠山吃山”的主要生计。

发展村毗邻大熊猫国家公园南入口

长在山间，美味在舌尖。每年春天和秋天，采笋是当地人近乎“朝圣”的活动。“春笋一般是三月竹，秋笋主要是方竹，能干的村民一天的采笋收入可以达到1000元。”黄建银介绍，在大熊猫国家公园设立前，采笋是村民们“靠山吃山”的重要经济来源。一到采笋季，几乎家家户户都进山忙碌。不过，物极必反。与村民正常采笋活动差异极大的是有组织的商业采笋队伍，大规模、长时间的采伐，以及在林间生活做饭等活动，严重干扰了大熊猫在内的野生动物活动。“商业采笋破坏性比较大，一般都是十几二十人进山，一待就是2个月。这2个月里，人员的吃和住，都是在森林里进行的，搭建棚子、垃圾遍地。采了鲜笋后，为了方便运输，这些人员会就地生火，将笋烘干，对林区破坏很大。”身为巡护员，黄建银目睹这些破坏场景，内心很难过。但除了言语的劝离，基本没有实效的措施。

改变发生在2021年。这一年，大熊猫国家公园正式设立。公园划分为核心保护区和一般控制区，纳入生态保护红线管理，对人为活动和开发性、生产性项目建设活动实行严格的差别化管制。“从2021年开始，荥经县林业局联合当地政府、派出所、林场等单位，开展国有林区禁采秋笋专项行动，劝离采笋人员、拆除搭建棚子，也明确了在管制区内禁止采秋笋。”黄建银参与了专项巡护行动，内心也生出了一些新的疑问。禁采秋笋的措施能不能持续？村民失去了采笋收入，如何找到可以替代的生计？是原住民，也是保护者。黄建银以独特的视角，关注着人与自然之间微妙的关联与变化。

2022年秋笋季之前，荥经县林业局发布通告，对全县国有林区实行秋笋（方竹）禁采，禁采期为2022年8月1日至10月31日。这一年，老黄观察到山里比较大的变化。商业采笋队伍进不来了，也有零星偷采者，被村民发现后，都及时上报劝离。

山林的喧嚣，似乎一夜之间也“蒸发”了。巡护员们在更低海拔的林间，发现了大熊猫的粪便，这说明，大熊猫开始重新利用这片区域。

人兽冲突如何调和？

曾经的“盘中餐”成了生态旅游的“活招牌”

立冬过后，山林明显感觉寂寥不少。相比于夏季在龙苍沟耍水、秋季进山观红叶，冬日的发展村，进入了旅游淡季。鸟导游胡太伦的手机，依然有大量需要回复的信息。北京、广东等地的观鸟爱好者，不时与他联系预约，要专程过来观鸟。

发展村村民胡太伦，曾经是客运司机，如今是叱咤山间、闻名鸟圈的鸟导游。

11月的一个周六，难得天晴了。“今天搞得成。”早上6点半，胡太伦给封面新闻记者发来信息。按照头一天的约定，如果天晴，他会带三位北京的客人上山观鸟。

清晨的山路上，只有观鸟小分队的两辆车。转了几个弯后，一座废弃的煤矿出现在路旁。“这个煤矿红火的时候，工人一个月能拿八九千元。”胡太伦随口介绍了几句。

到了目的地，胡太伦示意大家轻轻下车。他掏出望远镜，用口哨唤了几声“鸟语”。这一天，北京的客人是带着“作业清单”来的。他们想要看到金额雀鹛、金胸雀鹛、黑顶噪鹛等品种，还有的鸟是只有在龙苍沟里面才有。为了让客人有最大收获，胡太伦在接到预约后，一般会提前“踩点”，走个“小样”线路。

从曾经的客运司机，到如今叱咤山间、闻名鸟圈的鸟导游，胡太伦说起话来，自带山野诗人的诗意。“鸟看了，鸟还在，下一波人来了继续可以看。植物也是，花季时，只要花没谢，有喜欢的人就可以一直欣赏。观花、赏鸟，还有报酬。我们可以不再破坏自然，换个方式来挣钱。”这番话的背后，有胡太伦自身感受到的冲突与转变。小时候，山里人就地取材，用竹子编捕鸟器，鸟类成为“盘中餐”。没想到，因为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成立，带客人观看龙苍沟特有的鸟类，竟成为胡太伦主要的经济来源。

“树木不让砍了，药材不准采了，笋子也禁了。村民不能依靠原来的生计了，老了病了咋办？娃娃读书咋办？”胡太伦最初的疑问，也是当时村民们的不解与焦虑。2021年起，大熊猫国家公园与周边社区开启“园地共建”模式，先期对十位村民进行培训，倡导他们在遵守保护规定的前提下，从事观鸟导赏活动，胡太伦当上了首批鸟导游。

他一边学习鸟类知识，一边在社交平台更新观鸟进展，渐渐在鸟圈友有了知名度。全国各地赶来的鸟友，会住在他家的民宿，他不仅可以收获导赏服务费，也能维持民宿经营。有两位鸟友分别给了他一台单反相机、一个长焦镜头，不到两年，他已拍到了很多明星鸟种，其中一幅还被收录在《大相岭飞羽》的图册里。

大熊猫保护转化生态旅游：

返乡开民宿的小周一年赚了50万元

紧邻龙苍沟国家森林公园及瓦屋山风景区，黑石河蜿蜒而过。在大山护佑下，发展村的村落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自古以来，生活在大相岭的野生大熊猫，就和当地村民有过亲密接触，在发展村祖辈传下来的故事里，一直有关于大熊猫的故事。大熊猫像熊，黑白相见，村民们俗称“花熊”或“白熊”。大熊猫、山林、村落和人，从来都是相依相存。

以熊猫主题为抓手，荥经县龙苍沟镇发展起熊猫旅游

如今，山上的竹林归大熊猫，山下的村庄还可以开辟怎样的活路？29岁的周洪，抓住了打造熊猫民宿村的好机遇。发展村党群服务中心旁，鸽子花民宿的招牌就在路边。29岁的周洪是返乡创业青年，当初听见村里集体打造民宿村，一心要回来吃这碗“旅游饭”。父母一开始是反对的，觉得为啥要放着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干。为了让民宿有竞争特色，周洪在外面学厨艺，他的拿手菜棒棒鸡和酸菜鱼，成为游客们好评最多的菜品。

“我记得小时候，大部分村民还是依靠上山伐木、煤炭开采。十几年前镇上的小煤矿和小煤窑就有70多个。经济效益确实不错，但造成的环境污染，也很吓人。”周洪介绍，煤矿关闭后，不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如今在村上的以老年人居多。自从政府规划发展熊猫民宿以来，对全村农家乐进行整体打造和提质升级，发展村特色民宿集群，成为外地游客观光打卡、避暑度假的好去处。以鸽子花民宿为例，一年净利润达到了50万元左右。

返乡创业青年周洪开起熊猫主题民俗，一年盈利达50万元

“2022年，全村实现旅游经济年收入2000余万元。我们还与县文旅公司合资建高端民宿，发展集体经济，和县供销社牵头经营电商中心，线上线下推广民宿、销售农特产品。生态旅游这碗‘饭’，很有前途。”发展村党支部书记舒启恒介绍，发展村曾是“靠山吃山”的典型代表。这里森林覆盖率为97.5%，村民的生产生活半径时常会深入大熊猫国家公园腹地。当意识到“坐吃山空”的危机时，传统产业难以为继，产业转型势在必行。封面新闻记者了解到，近年来，荥经县筹集资金近10亿元，关闭了140多个矿山、小水电站和小木材、小石材加工厂，向资源节约和环境友好的新型建材、森林康养度假、绿色有机农业转型发展。而发展村则成为了山脚下热闹的民宿村。夏季来避暑的客人，一般会在民宿订制“包吃包住”托管服务，每日转山戏水，好不热闹。

发展村党支部书记舒启恒

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结果显示，截至2013年底，大熊猫野外种群数量达到1864只。2016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将大熊猫受威胁程度由“濒危”降为“易危”。在探索野生大熊猫保护课题中，中国创新设立大熊猫国家公园，以实现整体保护的科学效果。另一方面，通过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大熊猫国家公园又反哺了当地民众，为世界生态保护提供了中国经验。

万物生灵，美美与共。在大熊猫国家公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不仅是关乎大熊猫的命运，也关联着人类自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