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坝往事|三星堆与“东方维纳斯”(四)

封面新闻 2018-09-04 17:23 36944

谭楷

走向四川大学博物馆陶瓷馆时,不由得不放轻脚步。

那些琳琅满目的宋代瓷器,实在太丰富了。选送一只到“嘉士德”,怎么也值几百万元。

闻宥(戚亚男提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减租退押那一年,大量的珍贵瓷器、文物、字画涌入巿场,时任博物馆馆长闻宥,立即请示上级,希望出手收购。汇报至西南军政委员会,经管文教的楚图南批准,拨下一笔经费,用于抢救市面上流失的最有价值的文物。闻宥还请徐中舒、冯汉骥、杨啸谷一起来参加鉴定。如今馆藏的汉画像砖、极品宋瓷、印章、鼻烟壶、刺绣品,都是那时收购的。

1947年成恩元发掘修复的断臂菩萨立像,现收藏于四川大学博物馆。(戚亚男2005年摄)

郭沫若望着菩萨

“哦,中国的维纳斯”

走到石窟馆,不禁驻足伫立。又见鎮馆之宝“东方维纳斯”。这是我有限的阅历中所见到的最美的菩萨。

一束柔柔的光照着她的宝冠、发髻、璎珞、环佩,煞是妙相庄严,一种庙堂的圣洁感把我镇住了。细细一看,却又觉得她刚唱了一首歌,或刚说完了一段话,突然屏信呼吸,抿嘴禁声——那是“口含朱丹”的嘴唇,精细的唇线美到了极致。她的眼睛半睁着,目光下探,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善心。再看她细腻的肌肤,匀称的身材,真感觉到她就是生活中能碰见的,典型的成都平原的窈窕淑女。真该千叩万谢唐代的无名石匠,他是米开朗基罗级的大师,留下了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菩萨,能触摸到体温的石像。

一千多年了,还让我们震撼于她的美丽。

可惜的是,菩萨失去了双臂。

1955年4月29日,郭沫若来博物馆时,曾这尊菩萨面前伫立良久。成恩元告诉郭沫若,这一尊唐代菩萨,是从邛崃的河滩上挖掘出来的,当时,她断成四截,被水冲散,埋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一双手臂一直没有挖掘到。成恩元说:“就像希腊的维纳斯一样,断了双臂。”

郭沫若望着菩萨,点头一笑:“哦,中国的维纳斯。”

成恩元(成恩元之子易艾迪收藏,戚亚男提供,)

1991年,时任川大博物馆馆长的童恩正,不仅是历史学家,还是久负名的科幻小说家。他盛情邀请出席世界科幻协会(WSF)年会的中外科幻作家到博物馆参观。解说员是童恩正的高足弟子石应平。

当时,我作为《科幻世界》副主编、年会秘书长,率领上百名中外科幻作家走进了博物馆,完成了一次从石器时代到20世纪的“时空穿越”。外国科幻作家最感兴趣的,是那一顶清代的大花轿,那么金光灿烂,那么多装饰物件,那么多故事画片;而更让他们驻足围观,瞪大眼睛,看个仔细的是“镇馆之宝”:“哦,这是东方维纳斯。”

这批唐代佛教文物

坐黄包车从邛崃拉到华西坝

面对“镇馆之宝”,成恩元的故事令人回味。

1947年,四川发生特大洪灾,6月间邛崃城的西河冲垮了河堤,形成了新的大河湾。水退后,在河滩上竟出现了一些大小不等的佛教石刻残片。消息传到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便派成恩元去邛崃考察。

说到成恩元,颇为传奇:学业三次被中断——1938年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师从裴文中学习考古,他是裴先生首开史闪考古课的第一位学生,也是唯一一名在籍学生。本科临近毕业,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南迁,成恩元辗转来到华西坝,以优异成绩完成本科学业后,又考入了燕京大学研究院考古部,师从郑德坤,又成了郑先生第一位考古、博物馆唯一研究生,在考古学方面受到最完备最严格的训练。研究生尚末读完,得知远在沦陷区的母亲病逝,唯一的亲哥冻饿而逝,悲愤难当。当时,日寇已打下独山,成恩元表示:“我再也不能在博物馆研究石器了!”他毅然报名参加了青年军,慷慨奔赴前线。抗战胜利复员后,回到博物馆,接替考古工作。1949年考取了LIBCCC留美奖学金,被哈佛大学录取,准备读博,临解放未能成行。

郑德坤毕业照(戚亚男提供)

从1947年至1948年间,成恩元五次赴邛崃,在河滩上发掘,采集到包括“东方维纳斯”在内的250件唐代佛教石刻文物,发现并考证了龙兴寺这一唐代大型佛寺的名称、规模,与密宗的关系,毁灭的原因等,撰写了《邛崃唐龙兴寺石刻发掘初步报告》,这是二十纪纪四十年代末期我国考古工作者独自开展的考古工作高水平的代表作。

他先是在泥沙中发掘出菩萨的头像和灯台,在一里之外的又发现的菩萨的身体的一段,之后,在更远处,发现了菩萨身体的另外两段。

那时,从成都到邛崃,至少得走两个整天,运输工具是黄包车。“东方维纳斯”和这批唐代佛教文物就是坐黄包车,从邛崃拉到华西坝的。

默默无闻的中外人士

在锦江之滨修建“金字塔”

成恩元的妻了易遵谅还记得,那是春节前的一个深夜,成恩元两腿泥浆,一身冰凉从邛崃赶回家中。他给家中带回来两捆青冈柴。妻子问:“要过年了,你不带年货,带两捆柴干什么?”成恩元傻了眼:“啊,要过年了?我怎么就搞忘了——要过年了!”从此,背柴回家过年,成了全家几十年的经典笑话。

走出四川大学博物馆,艳阳下的锦江,流水丰沛,波澜不惊。左边是九眼桥,右边是望江楼,都是太熟悉不过的地方。

1948年,就在这里,有个小码头,成恩元把葛维汉和家人送上木船,他们从这里到乐山、重庆,再经汉口、上海回国。19世纪以来,西方传教士大都从这一条水路到成都,葛维汉又沿着这一条水路回去,一挥手就是永别。

是啊,就是这一条锦江,“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景物依然会再现,那些历史人物早已远去。此时此刻,想起那一部宣示神秘文化的纪录片《众神之车》。影片中解释古老的玛雅人为何要修金字塔,因为玛雅人认为:

这个世界怕时间,

而时间怕金字塔。

从1914年开始,戴谦和、葛维汉、郑德坤、闻宥、冯汉骥、成恩元、童恩正等,还有许多默默无闻做奉献的中外人士,都在不断地修建这一座“金字塔”,这就是屹立锦江之滨的四川大学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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