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源,一个有盐有味的地方

封面传媒 2025-07-20 10:31 47906

盛红

走出西昌西火车站,临近午时。再一次踏上通往盐源蜿蜒的山路,我闭上眼睛,一些记忆悄然浮出水面,更多的是泸沽湖醉人的歌声与故事,祖母屋的晨晖与日落,走婚桥上的青春与倩影,木樏子金灿灿的阳光与秋色,古老村庄里的对话与徜徉。当我正独自咂巴那些过往的味道时,却被车窗外吹来的山风激灵,车里车外,话里话外,果然飘来不一样的新鲜气息,那是盐的味道,苹果的味道,椒麻的味道,还有从远古的时空里飘来的青铜的味道。

味道和话题在空气里彼此碰撞,持续发酵,将时光的经纬相互交织,除了泸沽湖荡起的层层涟漪,一个“可盐可甜”的新盐源,刷新着我的认知,再次印证,每一次新的旅程,都会有不同的新发现。

放下此前泸沽湖炫目的光环,我才注意到,盐源,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好东西”。首先是盐源的盐。上天造四川这块盆地,好象就是为中国人造胃。而四川人凭自己的盐和嘴,硬是把这块盆地变成了中国人的味蕾。四川,因为产盐,使得四川人的口味变得更重,也因为盐,让四川人的性格更“有盐有味”,他们不在乎满汉全席,更甘心做天下人的盐。

四川盆地的产盐区,有遂宁、泸州、宜宾、达州等地,最知名莫过被誉为“千年盐都”的自贡,它托举着两千年前的四川井盐一路走向文明时代,这把“盐”早已撒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疏不知,盐源产盐,直接从名字里便铭刻着这片土地同样两千余年的盐业文明史。坊间语,盐之源在盐源,石头草根都是盐;盐源的盐全部开发出来,能把地球都泡咸。若开发,至少能一直开发到2140年……

盐源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时设的县,那时名“定笮”,包括今盐源、木里一带,距今已有2100多年的建制史。一个“笮”字,查字音,才知它在地名里并不念“zuo”(二声),而是统一念“ze”(二声)。与“邛笮”类似,代表古代这里便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并且以产盐、铁而闻名。而盐源的“定笮文化”一直延伸至今天划归攀枝花市的延边县,但凡有“笮”的地方,无论饮食的浓度还是润湿的空气里,都流淌着咸咸的气息。

盐源,因自古以“盐铁之利”著称,素有“笮山若水,润盐古都”之美誉,便成了川盐入滇西线古盐道的必经地,这条被称为“润盐古道”的茶马之路从西昌出发,经盐源、宁蒗到达丽江,再出滇。而“盐源”名称的变迁则与明代设盐井卫直接相关,到清代雍正年间正式改置为盐源县,并沿用至今。

当一步步走近皈家堡遗址、老龙头墓葬群、卫城古镇、“五所四司三码头”等古遗址,这座城市浓厚的文化历史底蕴从地下浮出水面,其历史上兵家必争的盐铁重器之地也被牢牢坐实。

在盐源城西一隅,深卧着几口古盐井,那是盐源产盐的明证。黝黑的井口如同大地沉默而深邃的眼睛,以千年的目光默默凝视着人世流转。井沿之上,勒痕纵横,是井绳与岁月共同刻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千百个春秋的汲卤故事。俯身倾听,井底隐隐传来卤水翻涌的微响,那是大地珍藏的琼浆在低吟,是时光深处无法稀释的醇厚滋味。井边立着几只粗陶大罐,罐身布满岁月风雨的擦痕,里面盛着从大地心脏舀出的、浑浊而珍贵的盐卤。

过去,盐源之盐,正是大地以最古老的方式,悄然赐予人间的滋味根基。今日,盐源之盐虽已退出主导产业,但仍保留的盐矿资源不仅是地下的宝藏,也是地上的荣光。盐源人珍视这来自大地深处的馈赠,他们深知,盐是百味之首,更是生命的依凭。

今天,古老的盐井与灶房并未被时光湮没,反而焕发出新的生机,成为盐源最独特而深沉的名片。游人纷至沓来,只为亲历这盐之源的奇妙。在古盐井旁,小心翼翼地转动古老的辘轳,在灶房里,亲手将卤水注入铁锅内,重现古法熬盐,亲眼见证大地之泪如何在火焰的亲吻下脱胎换骨,最终凝结为粒粒晶莹的盐之花。若有机缘,不妨在星垂平野之夜探访盐田,在月光的映照下,细细聆听盐分在水中悄然凝聚时发出的极细微的“窸窸”声。这份独特的体验,是盐源之盐发送的另一道电波,而对于生在盐源的人,这里存留的还有一份浓浓的对古老的土地和先祖的回望。

盐源之盐,哪里只是盐,它是大地深情的凝结,是时间熬炼的琼浆,是值得你千里奔赴、亲身品读的一部关于滋味生活的活态史诗。

行走盐源,风雨相伴。当奔赴在乡间和田野,或果林或园区,或走进琳琅满目的农产品深加工展示厅,嗅觉和味觉常常被空气里交织的各种气浪混合冲击,除了盐的咸湿,更有从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稻米的清香,苹果的甘甜,花椒的酥麻,核桃的浓郁……盐源,难得在青藏高原东南边缘却拥有四川第二大盆地、安宁河流域之优,也成为“天府第二粮仓”当然的一分子。而我在“众里寻它千百度”中,独独对盐源苹果之甘甜深藏于心,它来自二十年来不间断的一份遥寄的深情,直到这一次,才终于走到这片“离太阳很近,离城市很远”的苹果树下。

记得那时,我还是某都市报一名资深媒体人,因工作结识凉山州委宣传部的陈大哥。陈大哥是土生土长的盐源人,个子不高,偏瘦,他黝黑的脸颊上,是张嘴便来的如数家珍的凉山风土人情,还有从折射的眼镜片后那双洞察万物的眼睛。不知从哪年起,每每盐源苹果收获之季,因缘而生友情的数位各媒体同行,总会在同一时间收到陈大哥自掏腰包寄来的盐源苹果。

记得第一次打开来自大凉山的包裹,尚未品尝,一股苹果的甜香已忍不住钻进鼻孔,随即弥漫开来,在客厅里流淌。从纸箱里拿出一二,比之市面上那些又大又亮的某外地苹果,盐源苹果正如歌词里所唱“我很丑但我很温柔”,后来得知,它果然被人善意地称为“丑苹果”。长得不算英俊的盐源苹果,饱藏的糖心才是它魅力的内核。刚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十分喜欢,在她们小小的心灵里,苹果不分美丑,只爱它皮薄肉嫩、又脆又甜的味道。从此,俩小女竟偏爱上这一款,时间一长,若是断了这个味道,悄悄用其他来填补,她们竟能一口便说出不同。

二十余年里,俩小女一直吃着盐源的苹果长大,直到带着这份熟悉的味道出国留学。每每当她们回国度假,若是赶上盐源苹果收成季,一定会有一份熟悉的甜蜜在等着,那便是她们幸福的童年回忆。而那个赠予苹果的人,也在生活的长河里,虽早早离开了盐源的故土,却一直坚守大凉山,用他特有的凉山人坚韧执著的方式,带着一颗“糖心苹果”般纯粹的内心,始终遥望着故乡的方向,向外界讲述着他对那片土地的深情,还有他骨子里如苹果一样醇厚绵长的乡愁。

正是这片美丽的绿色家园,以平均海拔两千六百米的高度,以及高原充足的日照,秋冬昼夜的温差,高山雨水和溪水的浇灌,得以促进果实糖分的完美转换。而这枚小小的果实,之所以能在盐源扎根生长,则得益于一九五八年,从西南农学院园艺系毕业分配到盐源县的一位女农艺师,她叫杨月华,那年她从西昌引进100株苹果,用马驮运,辛苦辗转,历时七天才到达盐源。她先在县农场定植了40株,却只存活了15株。正是从这15株树苗起,却从此让盐源华丽转身,曾经咸咸的“盐城”转而迈向甜甜的“果城”,对于盐源人来说,杨月华为他们带来了可以结出“金果子”的神树,就好比“金苹果”神话里的大地女神盖亚,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女神。

自此七十多年来,在一代代园艺师手中,盐源苹果不断“修炼”,饱吸天地之灵气,从高大的树种到整齐的矮砧集约,从杂乱的品种到重点栽培,可赏可尝的苹果,在盐源的卫城、润盐、盐井、梅雨、龙塘、棉桠等以此为主导产业的乡镇,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开枝散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三万亩的种植园,春是一幅图画,夏是一道阴凉,秋是七十余万吨的累累硕果,冬是对时间和四季的储藏。作为西南第一大生产基地,在盐源的土地上,苹果干、苹果汁、苹果酒、苹果醋以及用苹果延伸的万千滋味,在空气中弥漫,焕发出勃勃生机,给庸常的生活注入一丝香甜和美好。

小满后的盐源,呈现出高原盆地的潮湿和阴冷,濛濛细雨像儿时的捉迷藏,时隐时现,忽来忽去。到达位于润盐镇五洞桥村毛家坝的老龙头墓葬群时,瞬时有点恍惚,眼前被保护起来的挖掘现场,从那些坑洼之处起底的便是沉睡了两千年之久的古墓。九零后的盐源县文广旅局副局长冯银说,这里就是继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之后,向世人展示的又一处“青铜王国”的世界,也就此揭开了定笮文化神秘的面纱。

一阵凉风刮来,空气中仿佛已渗入了远古的青铜,经时间慢慢氧化的气息,耳边响起人类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从金属的红铜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铁器时代,从工业革命后的蒸汽时代到原子时代再到现在的网络信息时代,一步步走来的人类文明的脚步声。

我向四面打望,这里视野平阔,气流通畅,东面是商贾云集的润盐古道必经之地卫城小高山,西面是高楼鳞次栉比热气腾腾的盐源县城,南北两面高山巍峨,连绵起伏,山河纵横,静静安卧于高原之上、荒凉山野的古墓群,如被唤醒的一场旧梦,从遥远的时空传来金戈铁马的马蹄声,刀枪箭戟的拼杀声,更有透过青铜器皿、杯盏之间飘来的酒与歌、笑与哭,帝王将相与庶民疾苦,惊涛骇浪与大地悲悯,那是久远的时间的味道,那是历史之书翻动时发出的永恒的生命张力。

从展示墙上的图片前来来回回,我看到从一千一百余座墓葬群里发掘出的文物有土石器、铜器、铁器、金器、陶器等,其中丰富且造型神秘的青铜器更是让人眼花缭乱。颇有研究的冯银说,近年来老龙头墓葬群发掘的文物已有万余件。尤其是其中整套的青铜纺织器,是目前中国西南地区发现最为完整的青铜腰机,三轮青铜马车是中国境内发现最早的三轮马车实物模型之一,而造型各异、种类繁多的青铜枝形器更是凸显出当地独特的信仰崇拜。

那些陶罐、铜鼓,作为陪葬品,无声地述说着逝者生前的日常饮食起居,那些做工精细的枝形器代表古蜀人对日月的仰望与依恋,那青铜腰机,幻化的是古蜀时代机杼声声的纺织场景,而三轮马车模型让人产生无穷的联想,有车有马有路网,正好呼应那些出土的大量兵器。在专家眼里,有些青铜兵器很明显带有北方像鄂尔多斯、西伯利亚这样的风格。由此可以设想一些人群自北而南迁徙到这个地方,发现上天赐予这片宽阔的盆地以温润的风物气候,山川大地钟灵毓秀,开放包容,有水有盐有矿适合定居,从此奏响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和谐乐章,也打通了盐源与遥远的北方甚至欧亚的连接口。

从挖掘现场转至文物管理所,当工作人员打开陈列室厚厚的铁门,部分青铜器实物瞬间将五千年的历史与眼前连接,古今在此刻奇妙重叠。我猜想,当大地翻动,一大批造型独特、锈迹斑驳、已被时光磨钝的青铜器,一一整齐排列,重见天日时,他们可曾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当考古队员拂去它们身上沾染的光阴的泥土,细细扫去覆盖的岁月的尘埃,那些美妙的纹饰、清晰的面庞,有条有款的造型以及令人叹服的工艺,仿佛时光之眼骤然打开,它们终于得以长长的呼吸,也让两千年的时间突然薄如铜片,这些青铜器由此以光年的速度穿越,与今天的人们有了一次正面的对视。

继续沿着青铜之路往历史深处走。离老龙头墓葬群不远的地方,便是旱船遗址。所谓旱船,乃是用石头垒砌成船的形状,长一百二十米、宽三十米,规模宏大,如巨鲸的骨架,虽搁浅在干涸的时光沙滩上,却仍保持着破浪的姿态。昔日祭祀的船形祭台,仿佛火焰还在其中隐隐燃烧。一行人爬上高高的石船,但看周围,既无帆,也无浆,更无水流可渡,难怪起名“旱船”,倒更像是个隐蔽哨。专家考证,“旱船遗址”是南诏大理时期西南地区最大的军事要塞遗址。此时,它安静的样子,仿佛凝固于大地之上的航行符号。

我们回望历史,打量今朝,并非一味地返古,而是点燃古老笮地的文明之光,从原始的粗糙到科技的精细,从宇宙万物到人工智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描绘未来的图谱。

傍晚时分,雨停风住,夕阳映红天边,回到生气勃勃的现实生活中,穿街走巷,广场上响起熟悉的音乐,一家家店铺灯火通明,年轻的店员正不遗余力地实景直播,吆喝声与路上孩童的笑声打闹声混合在一起,街上人来人往,温暖的红灯笼不分年节地带来喜气洋洋,而一盏盏苹果灯更是将县城的烟火气逐一点亮,一直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作者简介

盛红,曾用笔名安闻,现居成都。资深媒体人,策划人,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理事,现任四川省省直(红星)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先后出版散文集《光阴U盘》、《半山一眸,世界真奇妙》、《芳踪集》,小说《成长是种柔软的痛》,合作编撰财经人物转记《封面人物》,在主流媒体及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近300万字。 多次获省副刊协会颁发的文学及新闻奖项,获第五届四川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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