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村”的重生 | 特写：对手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杨涛 李佳雨 梁家旗 四川平武摄影报道

四川广元，川甘交界处，岷山山脚下，作为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谌利民常跟人们讲起一个关于改变的故事：“上世纪末，隔壁县的猎人会翻到唐家河来打猎，我们满山抓人。后来，他们成立巡护队搞保护，我们又开始合作，满山巡护。”

关于这个故事，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新驿村党支部书记杜林有更简短的概括，“曾经，我们是偷盗猎与反偷盗猎的对手，现在，我们是共同牵手保护的朋友。”

短短一句话，背后的故事却足够惊心动魄。

做对手时，在保护区和毗邻村庄之间，是生存与保护的角力。新驿村100多户人家，最多时有近70人因为偷盗猎被捕入狱。

成为伙伴后，这里正诠释出更好生存与更好保护的牵手。改变从每个人的心里，弥漫至大山深处，最终盛开出共赢的花朵。

又是一年六五环境日。

6月2日，谌利民在电话里和杜林敲定了下个月跨区域巡护的时间、路线和分组，并约定好，还是按照惯例，结束时和桃花源老河沟自然保护地的伙伴一起，相聚唐家河。

毫无疑问，一年4次，每次3天2夜的跨区域的联合巡护，正在串起这三股不同的保护力量。

青山静谧，万物共荣，此时此刻，这个关于对手与改变的故事，才慢慢清晰起来。

挂电话时，谌利民露出了右手拇指上一道细长的疤。那是30多年前在追捕偷盗猎人员时，被对方用刀刺伤。

“那次他们新驿村来了12个人，带着差不多15只猎狗，在唐家河这边的山里‘下套子’时，被我们逮了正着。”谌利民记得，刺伤他的猎人和他差不多年纪，但力气大，按不住，“我手一痛，一松，他就跑了。”

曾经，这样盗猎和反盗猎的“猫鼠”游戏，在苍茫大山之间，时刻上演。

作为连接中国南北东西版图的重要交汇点，四川绵阳平武县和四川广元唐家河国家级保护区紧密相连，共同位于青藏高原牧区与四川盆地农区的过渡地带。

这里是我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也是当地人百年来靠山吃山的“底气。”

在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工作年份长久点儿的员工都记得，上世纪末，曾和周边村庄发生过的那些对抗。

一条小路通往新驿村

新驿村是最明显的代表之一，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猎人村”。

因为耕地稀缺，打猎是这个村子祖辈的手艺。尽管当地明令禁止滥砍滥伐、违规狩猎等行为，并持续加大相关打击力度，但仍有铤而走险的老猎人。

为此，这个藏在山里的村子很封闭。唯一的出口设置了围栏，有人日夜守着。家家户户养着5、6只狗，人还没走进，狗就开始叫。

这也是一个极小的熟人社会。在当时，生面孔进了村，全村都会提高警惕。有人来抓捕，就往背后的山里跑，丛林深深，能轻易遮住任何一个微小的个体。

巡护队员也有一套自己的对应逻辑。

“刚开始是来几个打猎的，我们就要争取抓几个。”马曲波已经在四川省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工作了30年，刚工作时，他就加入这场“猫鼠”游戏，“后来发现，只要抓住队伍中的一两个人，就能把一串都抓住。”

打击偷盗猎的重拳下，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新驿村因猎杀珍稀野生动物，受过刑事处罚的村民有近70人，村里一度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

钟俊德曾因盗猎入狱7年，如今他是新驿村巡山护林队队长

“村里田不多，打猎能挣到钱。就心怀侥幸。”钟俊德今年已经62岁了，1993年，他因参与盗猎被判7年。这些年，他一直庆幸自己陷得不算深，因为同村就有情节严重的，一审被判死刑。

还有出狱后重操旧业的。

“我们就抓到过好几次，进去关了一两年，出来了继续往山里跑。”马曲波总觉得，这样的“猫鼠”游戏，是因为没有抓住治理的“根”，很简单的逻辑，让他们不上山打猎，就要找到别的事来代替打猎。

其实，村民们对于上山打猎，并没有多么大的“执念”。

“打猎苦，一不小心命都没了。”新驿村的另一边，平武县高村乡福寿村，强清贵的一只眼睛在20多年前的一次伐木时，受伤失明。他没法打猎了，但这位老猎人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关于打猎，他的记忆只有各种惊险和辛酸。

曾经，站在山边，有盘羊用羊角把他顶下山崖，也有野猪扑上来，嘴都啃到他脸上，一股子腥臭味扑面而来。最惊险的一次，他在悬崖边休息，背上背着蛇皮袋，有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咬着蛇皮袋就向悬崖下冲，他拼命挣脱后，才发现那是一只大老鹰。

这样的惊险，几乎每位猎人都能讲述出一二。为了生计，人都往山里跑，慢慢地，山里的动物也少了，“满山只剩下猎套，没有了动物。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对手成了这片世代居住的大山？”

在服刑期间，钟俊德知道了那些野生动物的珍贵，他真切后悔曾经造成的伤害，“出去后，绝对不会再打了。”与此同行，在当地政府一次次走村串户的普法和生态保护宣传下，村民们的想法也在慢慢转变。

保护和改变，都是为了自己。

2017年，在当地政府和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的帮助下，新驿村组建了自己的民间巡护队。时任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副处长的谌利民，当即提出想和新驿村展开合作。

“结果我们内部大多数人还是反对的。”在谌利民看来，这些反对的声音中，既有专业巡护人员的骄傲，也有对于是否会放“虎”归山的观望。

长久以来，大家对于这些“老对手”，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可恨的并不是猎人，而是那时日渐繁盛的‘买卖市场’，那时候一张动物皮卖到十几万，大家就有侥幸心理。” 谌利民一直相信，彼时拿着匕首捅他的人，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只是想要吓走他，“没有买卖，才没有伤害。”

观念转变需要时间，这一对老对手也是。

2017年中秋后，新驿村的巡护队开始上山巡护了。这支“猎人巡护队”很认真，他们收缴的猎套一筐一筐往山外扔，他们开除了私下“套”野猪的队员，他们的红外线相机拍到了野生大熊猫……

有个体的转变，也有时代的需要。

在新划定的大熊猫国家公园中，近2.71万平方千米的试点区涉及了川甘陕的12个市州，其间生活着近20万人。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嵌在野生动物的走廊地带。

毫无疑问，社区参与将是保护工作的重要一环。

相应的，《建立国家公园体制总体方案》明确，要建立起社区共管机制，鼓励通过签订合作保护协议等方式，共同保护国家公园周边自然资源。

这一次，唐家河、老河沟、新驿村，三股保护力量形成了合力。一次次开会，一次次商量。最终，在2021年1月举行联合保护工作座谈会上，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正式签订《跨区域联合保护协议》。

钟俊德在照看自己养的蜂

终于，谌利民第一次以伙伴的姿态走进村子。在新驿村巡护队队长钟俊德家的小院里，他举起酒杯，言辞真诚，“现在，我们一起努力，让历史成为历史，让未来更加美好。”

从结果上看，在对手成为队友的第一年，这支巡护队就合作开展了5次跨区域联合巡护行动，参与人数达到110人次。深度掌握了两地交界的麻山区域的地形地貌、小气候变化等自然环境及资源情况，并通过巡护实践不断优化巡护线路，完善麻山区域的协同协调机制。

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与新驿村开展的联合巡护结束，队员们平安下山。

事实上，这支联合巡护队的第一次合作，算不上一帆风顺。

在首次联合巡护的晚上，新驿村的巡护队连夜回到村里，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钟俊德记得，“有人说我们装备不齐，服装不统一，也不懂安装红外线相机。”

又一次，杜林和谌利民来到钟俊德家的小院，这一次，他们要共同面对的对手，叫做“偏见”。

为全力做好巡护保障，巡护队发放了统一的工作服，配齐了野外装备，统一购买意外保险。“我们一直强调，大家要相互照应，相互合作，任何时候，人身安全都是第一位的，大风大雪等天气就不进山。”杜林说。

慢慢地，一群大老爷们开始一起进山，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们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成为了真正的一伙人。

“我们这里有规矩，进了山，叫人不能叫大名，都只有叫兄弟。”在杜林看来，兄弟叫得多了，也就成了真兄弟。

作为四川省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保护科科长，虎绍勇觉得，那个成为兄弟的瞬间，应该是突然有新驿村的队员，在酒过三巡后，主动找到他道歉，承认30多年前，有次烧了巡护队员帐篷的那把火是他放的，当时就是想出口气。

但钟俊德觉得，有着相同追求的人，总会成为朋友。

安放在新驿村的红外相机拍摄到的大熊猫

在大山里，昔日猎人们的本事，总是会让唐家河的巡护队员们服气。他们或许不能准确说出动植物的学名，但总能从最微末的痕迹中，判断出动物的路径。

“獐子不走沟、岩羊翻山头，山里处处是痕迹。”踩在落叶层叠的山里，钟俊德顺手一指，一根毫不起眼的棍子上，就有林麝蹭过的痕迹，还有盘羊，“七上八下九归源”，七月吃完嫩草要上山，八月带崽的母兽要下山，九月又都回到海拔3000米以上，难见踪迹。

老猎人们手把手告诉队员们，哪里安装红外线相机最容易拍到动物，哪里的路不稳，存在危险要注意，或者干脆让他们先踏过去了，确定安全了再走。

钟俊德在丛林安装红外线相机

当然，唐家河的队员们也在给猎人们展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野生大熊猫拉出的“青团”粪便，要用专业的手法拾捡标记好，下山要通过检测DNA确定山上的种群。安装的红外线相机需要用专业的方式进行更换，拍到的素材也需要存档整理。

这样的改变，也在大熊猫国家公园内，处处开花。

四川省林草局统计数据显示，随着《大熊猫国家公园友好示范社区建设指南（试行）》的制定，四川正积极探索社区共建共管机制建设，已组建共建共管委员会40个，就地选聘137个村的719名管护员参与国家公园生态保护。

与此同时，当猎人放下猎枪，苍绿爬满山崖，让他们拥有更好生活的举措也在多方落地。

作为我国5个首批国家公园之一，大熊猫国家公园编制原生态产品建设指南，已为11个社区生态农产品授权特许经营使用带有防伪码的国家公园标识，产品年销售超3000万元。

毫无疑问，生态“高颜值”正带来经济“高价值”。

6月初，在平武和青川，“老对手”们今年的第二次联合巡护即将启动，队员们已经开始期待这次的组队时会遇到的伙伴。

现在，他们早已达成共识，碰到偷偷上山采药或下套的，第一次以批评教育为主。每次清缴行动前也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而非暗地撒网抓人。

今年4月，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平武县老河沟保护地、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蒿子坪保护地、青川县青溪镇落衣沟村协作开展了历时四天的第一季度联合巡护行动，这也是多方第9次联合巡护。

“我们的目的是保护，而不是为了抓现行，因为抓到现行，意味着可能已经造成伤害。”谌利民解释道。

他一直觉得，在今后国家公园的建设中，这群老猎人不应该是主力军，“他们应该享受保护成果，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

谌利民相信，这将是大熊猫国家公园内，最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