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冠绝平生的逆旅:苏轼的屈辱贬谪,成就海南的大幸|寻路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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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 2023-02-21 09:30 290328

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周琴 周彬 海南儋州报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五月,当苏轼北返中原,在真州游金山龙游寺时,他写下这首《自题金山画像》,回顾了自己几起几落、坎坷不平,又连遭贬谪的一生。作此诗时,是苏轼去世前两个月,已过花甲之年的他预感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用诗作精炼概括他一生的跌宕悲惨境遇。不久后,苏轼便与世长辞,卒于常州。

儋州,苏轼仕途中最后一个谪居地。这里远离中原、孤悬海外,在古时被视为“蛮荒之地”,更是“瘴疠之乡”,暑热交织间毒蛇猛兽遍地,凶险到了“非人所居”的程度。绍圣四年(1097年),农历七月初二,年过六旬的苏轼历时两月有余,跨过琼州海峡,终于达到了此处,赴任琼州别驾。在这瘴疠疟疾时发之地,度过了三年零十天的居儋岁月。

年事已高,又被贬极为偏远之地,按理来说,儋州应是苏轼的人生凄凉地,是生命的最低谷。可在三年后,苏轼离开海南时,却留下了“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的情深之句,流露出对这里的依恋不舍。

初春的二月,封面新闻记者也同样跨越琼州海峡,踏上了儋州这片土地,来到中和镇的东坡书院、桄榔庵遗址,感受苏轼当年走过的路途,吹过的咸湿海风。在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李盛华、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海滨的讲述下,得以窥见苏轼是如何在此绝境活下来,且活得非凡超脱的。

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李盛华

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海滨在海口苏公祠

在人生最失意的岁月,在最偏僻的贬谪之地,儋州的苏东坡,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仍然心系民生,凿泉挖井,苦口婆心劝民农耕;他仍然劝学问道,为海南培养出了历史上的第一位举人;他仍然乐观,穿木屐戴笠而归,惹得妇人小儿相随争笑;他仍然广受爱戴,离儋时前来送行的百姓络绎不绝……

于是,后人素有“东坡不幸海南幸”之说,贬谪儋州是苏轼的不幸,却给海南带来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儋州东坡书院载酒堂

依然乐观

“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

“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

在已过花甲之年还要被流放偏远之地,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哪怕在宦海浮沉数十年,有过无数高潮和低谷的苏东坡,都难以免俗地感到凄凉和痛苦。那时,苏轼视海南为畏途,在听闻要贬谪海南时,他写下《与王敏仲书》,说自己垂老投荒,难以生还,更与家人诀别,叮嘱临终后事。

到儋州后,苏轼又写下《到昌化军谢表》,其中有文:“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此时已经六十二岁的他,再度陷入不安之中,离别时子孙跪在江边痛哭,让他倍感晚年凄凉,痛苦比当年贬谪黄州时更甚。

“苏东坡,那么一个豪放派诗人,众人都知他坦荡豁达,能与天地对话的人。可从这些文字中,都表现了他当时的恐惧忐忑、不安害怕。他一路带着自己最小的儿子苏过,渡过琼州海峡,抵达了儋州。这时他的第一任、第二任夫人,爱妾都病故了,身边的家人只有苏过,他内心的凄凉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李盛华说,到了人生的这一步,不管如何豪放潇洒,连苏东坡都濒临崩溃之境。

在当时,海南已是被流放的最偏远之地,又被视作“瘴疠之乡”,疟疾、痢疾、霍乱、手足口病……还有各种各样说不清的热带病,在岛上盛行。李盛华说,朝廷要苏轼贬谪此处,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并且岛上物资匮乏,生活条件比惠州还艰苦许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还和儿子被赶出官舍。苏轼在《与程秀才书》中描述了生活的困顿:“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饮食上也是,“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真切的生活艰难,让他更感精神上的痛苦与打击。

可苏轼仍旧是苏轼,他总有苦中作乐的本领,把困顿的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在环顾四面看到大海无边无际之时,他顿悟到大地也不过为海水环绕,每个人都生活在海岛之上。在《试笔自书》中,他还写下一则寓言,一只蚂蚁在水中的浮叶上,以为身陷汪洋大海之中。“可不一会,水干了蚂蚁就爬了出去,它见到小伙伴哭诉以为不能相见。在这个故事里苏轼感悟到,原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一抬头一低头,人生就不一样,这是他在海岛上所领悟的。”海滨说,他认为海南的自然风光、地理气候,都让苏轼得以重新思考,“从而达到一种哲学层面的超然。”

在游览海南之时,苏轼还写下《儋耳山》,一句“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看似写景却是在写他自己。苏轼说此地山下路旁的奇石,都是女娲补天所用剩的,实则借山和石喻己,觉得自己一块多余的石头,但要真是一块补天石也足矣。

“苏轼心想,我才高八斗、豪气冲天,在朝廷纵论天下,却偏被放在儋州。可就算被丢弃,却仍是补天之石。这说明,东坡还有自信,他的心还在燃烧,没有被击垮。所以,这首诗也暗示了他的命运,虽然他来儋州时候已经六十二了,但他仍然是一块奇才。不管这是他内心的安慰,还是对自己命运的占卜,都说明了他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又找回了信心,拾回了信念。”

儋州东坡书院内的“东坡居士”塑像

依然劝学

“琼州人文之盛苏公启之”

在海南海口,有一座五公祠,风景如画,历史悠久。近千年前,苏轼跨海而来,携子苏过途经琼州美舍河时,在琼州府城金粟庵暂居,也就是如今的五公祠。这里历经岁月的日晒雨淋、台风地震,数次重修,后人又建造了苏公祠来纪念苏东坡。如今,祠内有一座石刻苏东坡像,更在祠中供养着苏轼的牌位。但神奇的是,苏公祠中共供养了三座牌位,另外两座则为苏轼之子苏过,和苏轼的学生姜唐佐。

“在我们的经验范围内,很少有祠堂的牌位里又排着亲人,又排着学生。但苏公祠的摆放非常有特点,这其实饱含了海南老百姓对东坡先生的尊重感恩,也饱含了海南对于文化、教育的一种渴望和仰望。”海滨解释道。

“海南的教育,在当时不容乐观到什么程度?”海滨说,且不论自隋朝开科取士以来,整个海南从无一人考中举人或进士,连学校建设也破败不堪。当东坡贬谪到儋州,他安顿好了自己的居所之后,他就到处走走看看。虽然当时东坡穷愁潦倒,但他看到此处有个学校觉得十分高兴。“他急忙去考察,走到学校跟前发现残垣断壁一片破败,没有老师、学生,没有朗朗的读书声,他内心感到非常失落。”

因为地理上的山海相隔,海南与中原地带长期隔绝,文化发展相对迟滞。李盛华也谈到,都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同时春风也不度“海峡关”,中原的文化往往遇到了海峡便被阻断。造好居所桄榔庵后,在乔迁当晚,他意外听到邻家两小儿诵书声,感到欣慰之时,他举杯畅饮,把童子的读书声当作最美味的下酒菜。海滨表示,“于是他就明白了,这里不是没有愿意读书的孩子,而是缺乏学校、缺乏愿意来辅导孩子的好老师。”

海口苏公祠内供奉的牌位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冬,苏轼与张中、黎子云兄弟等人一起出资,在黎子云的旧居上建屋,并取《汉书·扬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取名“载酒堂”,苏轼在此处讲学,传授儒家诗书礼义之道。元符二年(1099年)闰九月,一位男子担簦百里,从琼州至儋州求学于苏轼,他便是姜唐佐。

“苏轼对姜唐佐在学业上的培养,是无微不至的,甚至逐字逐句给他修改文章。”从文章的谋篇布局、构造组织,甚至是生活上的待人接物,更有人品风格上的培养,是全方位的倾囊相授。对于姜唐佐,苏轼也给予了厚望,曾写“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两句诗相赠,并答应待唐佐登科之时,再将余下的诗句补足。

崇宁元年(1102年),姜唐佐果然不负众望考中举人,实现了海南科举史上的“开天辟地”。但此时,苏轼已经逝世,无缘看到此景象。随后,在崇宁二年(1103年)正月,姜唐佐在路过汝南时遇到苏辙,苏辙代替亡故的兄长将诗句补足,曰:“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从苏轼在载酒堂中讲学,再到学生姜唐佐中举,成为海南史上的第一位举人,这到底是一种偶然,还是必然?问到此处时,海滨也说到,随着唐宋不断有著名文人士大夫被贬谪海南,这里也有着勤奋好学的土壤,但不管当地有多么优秀的学生,却从无一人考过琼州海峡。“我相信如果东坡没有来海南,这里最终也会出举人、出进士,但的确会晚一些。苏轼培养出海南首位举人,既跟天时地利人和有关,又跟东坡自身有关。”

苏轼离儋后,海南人才辈出,儋州地区尤为突出。清代戴肇辰等学者撰《琼台纪事录》,其中谈到:“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海滨教授介绍五公祠内的浮粟泉

依然心系民生

“劝俗劝农劝和”

行至海口的苏公祠内,自然不得不打卡位于此处的“海南第一泉”了,泉旁游人如织,不少人拍照留念,嘴边偶尔冒出一两句“苏东坡”“苏轼”的言语。当年,苏东坡被贬海南昌化军途经此处,寓居十余日,“指凿双泉”,此泉便是其中之一。因泉味甘甜,水源旺盛,泉面常浮水泡,宛如粟粒,故名浮粟泉。后来人们纪念苏东坡,又称此泉为苏泉、苏井、东坡井。浮粟泉是苏轼在海南岛的重要遗迹之一,近千年来,泉水不溢不竭,堪称一奇,享有威誉。

“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被贬到海南的苏轼,不仅生活条件艰苦,湿热的气候也让他难以适应。肉体的痛苦外,苏轼依然受到朝廷权臣的压制,对他下了不得食官粮、不得住官舍、不得签书公事三条禁令。可苏轼其人,始终关注民生疾苦,登上琼州岛不过十余日,就指导当地的百姓官员开凿泉眼,成就了这被后世赞誉的“海南第一泉”。

“他刚到琼州,就发现当地老百姓吃水困难,尽管有河水,但是不够清洁卫生。于是,凭着他非常丰富的水利经验,他为大家探到两个非常好的泉眼,指导当地的官员百姓来开凿,其一就是浮粟泉。”海滨说到,苏轼来到海南的第一站,就为当地百姓带来了甘甜的泉水,历经千年而不干涸。

更为重要的是,苏轼让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有了根本上的改变。在儋州时,苏轼发现当地百姓习于取咸滩积水而饮,以致常年患病。于是,他力劝大家改变这种习俗,并带领百姓勘察水脉,挖井取水,倡导百姓喝熟水。此外,苏轼还挖掘当地的黎药,并亲自教黎族同胞使用草药治病。他不仅自己煎药服用,亲自去乡野采药,熬制中药,为百姓开方治病。

“可以说,苏轼把中原的耕读文化带到了海南。”李盛华解释,在劝学和劝俗之外,苏轼还劝农。初来儋州时,苏轼看到当地人以狩猎为生,经常食不果腹,土地却大量荒芜,创作了诗歌《和陶劝农六首》。更苦口婆心地劝说黎族同胞,改变“不麦不稷”的生活方式。“他劝农耕,劝和睦,劝劳作,惩懒汉,让当地人丰衣足食。”

当然,苏轼的智慧和学识,并不只停留在医学、农耕上,他还提出了民族和解和融。要知道,在宋朝时的琼州,黎汉矛盾尤为尖锐,更爆发了多次黎族农民暴动,儋州尤为严重。但在东坡抵儋之后,他与当地百姓尤其黎族的人民相处友善,更提出民族平等的主张,写下:“咨尔汉黎,均是一民。”

“苏东坡在儋州不过三年,他劝学培养了海南的弟子,又劝农带来了农耕文化,更劝和促进了整个海南汉黎的和谐团结。”李盛华说到,时至今日,“东坡遗风”仍深深影响着海南的精神和文化。

桄榔庵遗址

依然广受爱戴

“东坡不幸海南幸”

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登基,朝廷颁行大赦,赦免了大批官员。本以为要终老儋州的苏轼,得以北返中原。当年五月,诏令到达海南,苏东坡被调往广西廉州。回归居儋的三年岁月,他写下《别海南黎民表》,表现出对海南深深的留恋,和对这片土地上人民的不舍。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在儋州的岁月,苏轼常常深入民间,采风问俗,交朋结友,抒怀言志。他与百岁的王仲翁老人喝酒,以美酒来祝福对方长寿;他遇见背柴入市的黎族同胞,对方见他衣衫单薄,临走送其一块吉贝布;他外出时偶遇大雨,从农人家借来斗笠和木屐,“市人争相视之,先生自得幽野之趣”……在这里,苏轼从朝廷重臣,成为了乡野农夫。

“苏轼在海南的三年,百姓对他是感恩戴德。东坡临走的时候,整个海南的老百姓夹路相送,还给他带了好多的当地礼品。”李盛华说到,人们甚至给东坡送了一身黎族的黎锦所制成的衣衫,他一路非常高兴地向人展示,这是海南的黎锦。

苏轼曾作《欧阳晦夫遗接罗、琴枕,戏作此诗谢之》,其中写到:“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诗中回忆起了自己在海南与百姓相处的愉悦时光,他“混迹”在平凡人群中,与平民相处甚欢。

“大家都知道苏轼的‘问汝平生功业’,那么苏轼在儋州的功业是什么?我们可以说他有民生功业,他为海南的百姓做了大量民生善举;文章功业,他在海南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完成了三本哲学著作;而所谓人格功业,是苏轼在人们认为的低谷困境中,实现了人生的一种超越。”海滨说到,海南人民除了立东坡祠、修造载酒堂,不断翻修东坡书院之外,东坡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传说,会把美好的寄托送给东坡。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苏轼自海南岛北归中原,他写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他留给海南的最后一首诗作。面对曾经让他不安和恐惧的海南,他说“苦雨终风也解晴”,更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段本应是痛苦不堪的贬谪之旅,却成为他平生最奇绝的经历。

“所以说没有东坡到儋州,不可想象今天海南是什么样子。”李盛华感叹,东坡带来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医药农耕,至今仍浸润着海南的人民。所以,曾有一句话说到,“东坡不幸海南幸”。

“苏东坡一生的不幸,却给我们整个海南、海岛带来了无比的幸运。东坡被贬至海南,是中国历史的一个事件,是一个人的屈辱史。但同时,也是海南的一段灿烂文化史,也是一个人给中华民族带来的辉煌史。”

(感谢海南省东坡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海口五公祠、儋州市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局、儋州东坡书院对报道的大力支持)

评论 15

  • 万山行人 2023-04-03 发表于湖北

    东坡不幸海南幸。

  • 一条锦鲤 2023-02-28 发表于四川

    东坡不幸海南幸

  • happy valley 2023-02-21 发表于四川

    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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