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史迹|蒋蓝:自贡燊海井的历史经线

封面新闻 2018-10-10 15:44 34196

蒋蓝/文  王富明/图

一般来说,有两种器物的造型总能强烈地暗示其历史深度:一是高大、伟岸的建筑,它把人们的视线范围拓宽、抬高,仿佛历史的纬线,使观察者在宽度与高度的逼视下感到一种微小感,从而激发类似宗教的崇敬;二是纵切而幽深的东西,它无法在空间里占据力量的重心,但它把所有的力收敛起来,向着大地的深处展开它的锋芒与言路。

在这方面,那些隧道、溶洞、地下城市一直像瘾癖一样激发着人类的天性。迷宫一般的走向与陡然转折,使我们在穿行中不但感到自己的卑微,甚至觉察到了历史的纬线正从我们的脊柱里流淌、显形。

因此,凡是去过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自贡燊海井的人,面对这口地表直径只有20多厘米的井口,起码应该有这样的感悟。

顿钻与泥浆

必须纠正的一个误会是,挖淘井与钻凿井的区别。

用人力挖淘出来的水井,与完全依靠工具钻凿而成的井,这两者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人类进步历史上,均有着天壤之别。

井盐钻井权威林元雄先生,曾一再做了上述强调。这就是说,我们应该把那些企图强占历史名头的挖淘井,从这个历史谱系中清理出列。

盐的食用是从古代先民品尝含有盐分的海水、盐湖水、岩盐、盐泉、土盐等开始的。凡是有古代先民活动的地域,包括海滨和有盐湖、岩盐、井盐、土盐的地域内,古代先民都有可能品尝、发现和食用盐,但我们不可能明确区分孰先孰后。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有史籍记载的中国最早的盐业是海盐业,宿沙氏是中国海盐业的创始人。

很久以前,人类钻井通常是为了寻找水源,而不是后来的井盐、天然气和石油。

实际上,人类偶然间发现石油时很懊恼,因为它把水污染了!

最初,钻井是为了获得淡水和盐卤,前者用于饮用、洗涤和灌溉,后者用作制盐的原料。

直到19世纪早期,由于工业化增加了对石油产品的需求,钻井采油才逐渐普及。

玉门油田第一代木制顿钻(资料图片)

有记载的最早的钻井,要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的中国。

他们使用一种叫做绳式顿钻钻井的技术,实现方式是先使巨大的金属钻具下落,然后用一种管状容器收集岩石的碎片。

中国也被公认为是第一个在钻探过程中有意使用流体的国家。

此处所讲的流体,是指水。它能软化岩石,从而使钻具更容易穿透岩石,同时有助于清除被称作钻屑的岩石碎片。

而从钻孔中清除石屑、泥土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只有这样,钻头才能没有阻碍地继续挺进到地下深处。

1900年,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某钻探油井,钻井工人驱赶一群牛趟过一个灌满水的地坑。

被牛趟过的水坑会形成泥浆,是一种粘稠的、泥浆状的水和泥土的混合物,工人用泵将它送入钻孔中。

钻井液如今仍被称作泥浆,但工程师已不再只依赖水和泥土作为钻井液的原料。他们对混合物的成分进行精心调配,以满足各种钻探条件下的具体需要。

现代化的钻井液,确实是油井的命脉。

在距1900年的70年前,即1833年,一位名叫弗劳威勒的法国工程师,有一次观察绳式顿钻钻井作业,钻井设备钻出了水。

他意识到,喷出的水对把钻屑从井中提出会非常有效。从此,使用流动的液体从钻孔中清除钻屑的原理由此确立。

他设想了一种装置,按照这一设想,泵将水沿钻杆的内侧送至钻孔内,当水经钻杆和钻孔壁间的缝隙返回到地表后,就会将钻屑一并带出。

我们不妨再往前推延。

晋朝常璩在《华阳国志》中记载,2200多年前,蜀地临邛钻井开采天然气煮盐的情况:“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又识齐水脉,穿广都盐井、诸陂池,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

成都等地曾出土一批盐井画像砖,以形象生动的画面语言,传递出该地区古代制盐业的信息。

秦国的李冰显然是顿钻技术的发明者,成功钻凿出了中国第一口采井盐,揭开了中国钻采工程的第一页。

西方学者认为出自李冰的顿钻技术早已经湮没,但谁能料到,顿钻技术会在“消失”了数百年后,在一个叫自贡的地方百尺竿头呢?

顿钻的发端在自贡一地,可以追溯至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的卓筒井,发展到清代,燊海井恰恰集中反映并成功解决了这些问题。

世界第一口超千米深井——燊海井。

作为世界上第一口最早由人工钻凿的超千米深井,它在人类钻井史上,堪称世界之最。

尽管后来另有一口使用顿钻法钻至1700多米的深井,成为顿钻之最,但这丝毫不影响燊海井历史经线的垂长。

在自贡,有很多叫什么“凼”的地名,凼就是水塘。

在以前的自贡,凼一般是供推卤的水牛洗澡的水塘,塘底的泥土被牛翻卷起来,那些泥浆与1000多年后西方工程师偶然看到的场面,出现了惊人的相似。

泥浆启发了西方工程师的灵感,发明了后来的钻井液;而井盐的祖先们,则只使用清水,注入井口,软化一切坚硬的阻碍。

用大哲老子的眼光来看,水是最为坚硬而锋利的,水也是打不破的。

滴水穿石的舒缓,用的却是滴滴浓血。他们向大地倾注的东西,除了踩椎的震天号子声,还有他们的心力和才情。

深度与收获

燊海井坐落在大安区阮家坝山下,占地面积3亩,井位海拔341.4米,处在一个叫做长堰塘的堰塘一侧。

关于该井的选址问题,一直是一个颇具民间文化色彩的未解之谜。

我认为,这只是当地堪舆先生们秘不示人的“成就”。在毫无测量、勘探技术的古代,选好一个井址,就犹如我们现在一项规模巨大的投资,一旦错误,就只有家破人亡的命运。

当地有很多这方面的传说,诸如磨子井,井打了多年而无卤水,盐主已经血本无归,最后卖掉井场的一口大石磨,请工人吃一顿散伙饭。

工人们感于盐主的艰辛,决定饭后再干一班。恰恰是这个义务班,竟然奇迹般地钻出了卤水和天然气,成为“古今第一大火井”,磨子井一举成名。

因此可见,开凿盐井风险极高,要么日进斗金,要么一败涂地。

如今,当地人总是认为,燊海井能够同时拥有黄卤、黑卤、岩盐和天然气,开采数百年而不衰,只能归功于奇迹,是盐神(盐神庙位于四川仁寿、威远、资中3县交界的罗泉镇)、火神(在自贡张家沱汇柴口一侧)保佑的结果。

其实不然。

根据马骥《盐井图说》以及清代丁宝桢等人编著的《四川盐法志》记载,旧时盐场“相井地”,一般还是根据长期实践积累,这是一种来自于经验的智慧。

按照“依山可作井,隔沟不同脉”等谚语,“开井宜择山坳旁有井者,居中度地……”的方法来开凿盐井,但这并不能彻底解决在没有成功“旁证”的情况下,是否可以设立井灶的问题。

在钻凿燊海井的过程中,自贡盐场逐步形成的世界上最为完整的顿钻工具群等系列化的精湛技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按照当时的规矩,凿井工序分为:确定井位、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柱、凿小眼6个流程。

单是为适应穿凿不同岩层的钻头就达20多种,如果再加上修井设备,数量将达数百种之多。

这些形式、规格、功能各不相同的器具,在自贡的口语中叫锉子或一些拟物化的土名词,如掏耳、偏肩等,样子特异,外行人既听不明白,更不知道有何用处。

犹如远古的奇门兵器,在与人力和石头的对话中,一直闪烁着赭黑色的光,把那些来自于黑暗地界的秘密,昭示在铁的反照中,从中不难看出当地人繁复的心智。

自贡人把这种智慧叫“擦烂污”,“见子打子”,这些好走偏锋的才智,用在技术方面就是聪明,运用在社会中就是诡谲了。

从“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文章里,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涉及到井盐的文字,好像他总是置身于卤气的熏陶外。但他所奋力鞭笞的“厚黑”,怕是与当地盐场人心的机巧与诡诈,在人际交往中的真实反映吧?

盐都脊梁——燊海井。

燊海井开钻于道光15年(1835),历时3年。

从外观上看,整套钻井设备很简单,由碓架子、踩板、吊环、鞭棒和扶手构成。

运用杠杆原理,由数人站在碓架上,他们是固定的碓工,一脚一脚蹬踩冲击打井的木碓架,使踩板翘起,随即松开。钻具依靠重力冲击井底岩石,如此反复循环。

每钻到一定进尺,起出钻头,清除井里的泥沙,继续重复着踩踏动作。

所谓深度,并无一定的预定,反正钻到卤水或天然气为止。

可以想像,燊海井挺进到1001.42米,恐怕得有上亿次的冲击方能成功。

燊海井采用了石圈和木柱固井,木柱下伸深度为64米,井径在距离井口125米以上段为114毫米,以下至井底均为106.7毫米。

从中,我们不但可以发现当地人的才华,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具有一种与时间较量的韧性和耐力,构成了一条希望与绝望搏杀而下的时光甬道。

与探索光照之路相反的在于,它竖在看不透的地下,并不通达光明,而是决绝地返往黑暗。

这不需要大喊大叫,不需要慷慨一死,只需要像竹篾一样坚持,需要如铁碓一般的锐利,需要火焰的炽烈与卤水宛如硫酸的打击力。

在黑沉沉的时光里,他们拥有以心脏夯击极限的血气!

为此,极限总是在希望的进逼下退往历史的深处。历史的深度,就是希望的深度。

这一切,时间为井盐,为晶盐都留下了唯一的形象——燊海井。

燊海井竣工之日,曾出现了令人激动不已的井喷现象,场面十分壮观。

这让人联想起乾隆帝所言“火井昔著于临邛,今则富顺山中尤盛”的话,还是实事求是的。

天车提卤。

燊海井既产卤又产气,完全解决了煮盐燃料的问题。

在当时,卤水自喷量每日约14立方米,并且能日产4800-8000立方米天然气,大约可烧制14吨盐。

我计算如下:按照1914年每斤盐40文制钱的平均盐价,2100文相当于银1两,燊海井每天的收入即达银533两。这个收入,会让现在的亿万富翁惭愧的。

燊海井的成功开凿,揭开了这块三迭纪嘉陵江石灰岩地层地区的秘密,它所确立的历史经线,开启了深井钻凿的历史。

自此以后,超过千米深的盐井开始逐步出现。而且由此使得盐市大兴,各地盐绅商贾纷至沓来。

依据以往“在成井较多、产卤丰盛的地区开设井灶”容易成功的经验,燊海井周围“看榜样”的盐井蜂拥而起。

在周围1.2平方公里的地方,先后钻井198口,平均6060平方米就有一眼井,呈现天车林立、锅灶密布、枧管纵横、云蒸雾蔚的兴盛景象。

《自贡市盐业志》里的有关记载,鲜活地描绘了当时人声鼎沸的场面:“其声有人声、牛声、车声、梆声、放漕声、流涧声、汤沸声、火扬声、铲锅声、破篾声、打铁声、锯木声。其气有人气、牛气、泡沸气、煤烟。气上冒,声四起,于是非战而群嚣贯耳,不雨而黑云遮天。”

这一幅壮观博大的景象,已经成为自贡的绝响,而燊海井无疑是其中最为强劲的亮音。

在燊海井井口的右面,是一个有16瓜大车的车房。

圆柱形的大车用硬木绑制,直径4.5米、高2.5米,用以提捞卤水。

用牛推卤,是盐场的一大传统特色。赶牛工作的人叫“打牛脚杆的”,如以一昼夜走车至少30次计算,人和牛要走折合60里路程。

上百年的旋转不已,我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表可以隐约看见这样的旋转,中心有着一个伟大的力的核心。

烟雨燊海井。

燊海井灶曾经多次更名,先为元昌灶、荣华灶、乾元灶、四义灶,后改名过益记德新灶、新记同森灶、君记同森灶、益记同森灶、金和德星灶、福记同益灶、建记同森灶7个灶名。

易名,意味着易时或易主,这也真实反映了盐场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

唯有那些弥漫在空气里特有的盐卤气味,才是时间的见证,它们在燊海井的铁器、竹篾绳、杉木上,留下沤透了的一脉金黄。

它把很多人的梦挂在天上

据说,定名为燊海井,是因为其天然气产量突出,意在表现天然气火苗旺盛、喷出如海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这种美好的愿望是不符合事物规律的,凡是器物、矿藏,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从这个命名里,我们可以体察到当地人在追逐利润的背景下,难以遏制的诗意激情。

希望在火焰中高蹈,希望在火焰中定型,火焰烧造出的品性,实现了从黑卤到晶盐的隐喻转换。

火,已经成为当地人口语中具有精神意味的上帝之手,一如经幡上跳跃的火的旗穗。

距今170多年的燊海井,到后来卤水量逐渐减少,乃至枯竭,然而天然气层却“取而代之”,源源不断,现在仍然日产8500立方米。

人间沧桑,一直到了1950年代,燊海井因产量减少,压力不足而停产。

后来,安装了抽气机,用管子输送燃气,供现有8口圆锅煎盐之用,每班有几位盐工操作,一个班出产原盐2吨左右,成为土法生产井盐的“活化石”。

当地民间人士说,只有燊海井的盐才是泡菜的最理想品种,因为泡菜不臭,不生花。

在使用蜂窝煤的时代,我经常抓一小撮盐放到半死的煤块上,火苗立即窜起来,火的内部是白的,火的轮廓却是黄中偏蓝。

盐拯救了火,盐就像我们血液中的动词,把我们自危机带往胜利。

当我审视燊海井那些悬挂在账房中的“亮壶”时,它们吐出的火,与那灶中的火苗,绞缠为火神的身体。

作为职业的盐工,正在被萧条的产业转化为三轮车夫、擦鞋匠、小商贩。如今,我是再也看不见那些石头般的脊背了……

有关燊海井当时的主人是谁,一直是让学术界头疼的难题。

根据现有线索,它不属于自贡盐业的四大家族,而是长堰塘周围两家人合资开办的产物,其中一家姓罗,后来移居成都,另一家则完全失考。

如果罗姓后裔还在成都,真希望他们能够出来澄清、续接这一段非凡的历史。

2013年3月30日上午,我陪夫人在自贡市自流井尖山荣边村为她去世9年的同学廖群兰扫墓,恰好碰到廖群兰的父母等人。

廖子良生于1934年,自贡市何市镇廖家村(小地名大洪湾)人,他告诉我:他的祖父廖福玉,与其兄弟廖燊玉,就是燊海井最初的开凿者。

因为打了几年也“没打穿”,只好把井顶给别人,“没想到,别人很快就打穿了……哎,这就是运气!”这个说法,为燊海井的主人是谁提供了证据。

1988年,燊海井正式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井灶修葺一新,恢复了当年熬盐的真实情景。

保留下来的那具高达18.3米的天车,在大安区长堰塘一带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异数”。

天车不像一具丰满的身体,而是一具骨架,在咸味的风中召唤它失去的,然后,放它们到旷野。

燊海井没有梦,它把很多人的梦挂在天上。

(本文在采写过程中,得到时任自贡市大安区文体局副局长唐国平先生的鼎力支持,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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