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奉友湘：渡人

文/奉友湘

“过河啦！过河啦！”距离管理站大概三百米开外的水库边，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焦急地呼喊。水库的上游，船来的方向，悄寂无声。除了凉风微微，水波粼粼，别说船，水面上连一只鸟影也没有。

这是1976年初秋的一个黄昏，我和几位同事吃了晚饭，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闲聊。我是水库管理站的知青，17岁时来到这广阔天地“炼红心”，已经整整两年。那几位同事是农村来的合同工，大都是以前的大队或生产队干部。水库管理站坐落在大坝的左边，半山之上，从大坝上去，要登上一段之字形的几十级石阶。后山有个石厂，近水楼台的管理站自然全是石头筑成：条石砌的墙，石板铺的地和院坝，连院坝四角的桌子凳子都是石头的。好似《西游记》里花果山水帘洞里的陈设一般。院坝是个制高点，坐在这里，280米长的土筑大坝尽收眼底。大坝右边，是一条长长的水库分汊，曲曲折折水波荡漾一眼望不到顶端。两边是林草丰茂，莽莽苍苍的山谷。若是要绕到对岸，可能走十几里山路也不止。

“过河啦！过河啦！”水边上，那位等船的女子还在呼唤。她已经呼叫了好久，声音似乎有些沙哑，腔调里流露出失望甚至绝望。目光从院坝穿越宽阔的水面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人影儿。

“这时候哪里还有船呢？”一位同事自语道。

我没有说话，心思却飞得很远。我知道，水库里只有一只渡人的船，一个小伙儿便是船夫，一只木桨便是动力。这船大概可载二三十人，每天从水库上游的顶端到大坝处，沿途在各水湾汊口吞吐乘客，上下午各走一趟，主要是接送到乡上小学上学的孩子。渡船一般在下午四五点就驶回库顶了，在这傍晚时分，哪里还有什么渡船啊！

“过河啦！过河啦！”那女子的声音里明显有了凄凉，还夹杂着一点哭腔。这令人生怜的呼唤在空旷的水面上飘荡，又越过水波扑面而来，撞击着我的耳膜。渐渐地，天色开始暗了下来，看不见的夜幕仿佛由浅入深的青纱，正慢慢的一层层拉上。

“唉，天都快黑了，这女娃儿真造孽！”六十开外的邢老爷子叹息道。

“哪里还有船嘛，她喊破喉咙也没用！”另一位同事同情地说。

“要是她不等那么久，早点走的话，可能都绕到河对面去了！”又一位同事说。

我依然沉默着，心里却开着锅。从我听到那女子的呼唤，那一声声“过河啦”不似声波，而是锤子一般撞击着我的心坎儿。仿佛她不是喊的船家，而是在向苍天呼唤“谁来帮帮我”！她的呼喊似乎在拷问我的灵魂：当你遇到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又有能力帮他，你该怎么办？是啊，我该怎么办呢？天就要黑了，她要是过不了河怎么绕道回家？她要是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遇到歹人怎么办？不是说真有那么严重，但我心头就是像猫抓似的焦躁不安。唉，看来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想置身事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其实，我一开始听到呼唤声就在想要不要去帮她。保坎下的水边就锁着水库管理站的小木船，我只要扛着双桨就可以划着船把她渡过河去。倘若身边没有其他同事，我可能立马就去渡她了。可当着这么多人做这样的事，别人会不会说我想故意表现什么？我去做了，会不会显得别人冷漠？还有，她是个女的，我如果去帮她，水库的同事会不会说我有什么想法，甚至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唉，看来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需要做好事的勇气啊！

“眼镜儿，你划船把她渡过去吧！”一位同事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笑着说，一边向我挤挤眼。

我看看他，总觉得他说这话不怀好意。

“是啊眼镜儿，就当做个好事嘛！”另一位同事也打趣地附和。

“就是啊眼镜儿，多做好事，今后肯定可以找个好婆娘沙！”又一位同事近乎调侃地凑热闹。

我知道，他们几位都是结了婚，有孩子的人。我也知道，他们平常心眼儿都不坏。可他们为什么不去呢？也许他们也想去渡这个女子，莫非也像我一样，怕别人说闲话。唉，看来做好事也需要无畏，也需要无私，也需要脱俗呢！难怪很多时候，在别人遇到难处时，许多人明明可以施以援手，却往往裹足不前。

我依旧胡思乱想着，犹豫着，怕同事们是故意取笑我，寻我开心。我很愿意去渡那个孤零零在晚风中引颈翘首盼船来的女子，可我却不愿意落下话把儿，让别人说什么闲话。还有，万一我划着船去，她一个孤身女子，害怕我心存歹意，不愿意让我渡她，那我岂不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唉，心里真是纠结得像水库的渔网。

“都莫要说笑了，眼镜儿，你就划船把那女子渡过去，我要是像你这么年轻早就去了，我们水库人从来没有见难不帮过！”邢老爷子把手里的叶子烟袋在石桌边沿用力磕了磕，严肃地说。我知道，其实不是年纪的问题，是老爷子不会划船。

邢老爷子的话仿佛一个大赦令，一下便释放了我心头全部的纠结、担心和疑虑。他是个老党员，当过大队支部书记，说话一向很有权威，他发了话，哪个还敢嚼舌根？

我腾身而起，到堂屋里扛起双桨，咚咚咚地踏着石阶跑到水边，解缆上船，把双桨挂上桨柱。木桨在水里欢快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漩涡，船头碾碎了清波，劈开一湖碧水，端直地向着那女子的方向前进。

几分钟后，轻盈的“双飞燕”小木船在那女子身边靠了岸。“快上船吧，我送你过河！”我对她说。还好，惊喜交加的女子没有怀疑和拒绝我。她坐在中舱的舱板上，面对着我，眼里闪着晶莹的光亮，嘴里连连地说“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其实我看得出，她明显比我大。

暮色越来越浓重，我奋力划动双桨，推波速进。我们没有说话，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双桨劈进水里划动的哗哗声，应和着桨绳与桨柱摩擦发出的咿呀声。这平常听来单调的声音，此时竟如美妙的旋律。大约二十分钟后，我把她送到要去的水库第二个汊口处。她跳下了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大哥，你贵姓？”“天快黑了，你快走吧！”我催促她，心里却在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不走！”她在岸边望着船上的我倔强地说。在这一刹那，我猛然明白了水库同事们的良苦用心，一种被推上领奖台的感觉油然而生。暮色中，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她的剪影婷婷地立定在那里。见她一动不动，我拗不过她，比她还急，突然急中生智，对她喊道：“我姓——，叫——”她听到了，重重地向我点点头：“我记住了，你姓水，叫水酷仁！”然后飞跑而去，消失在摇曳的山草中。

我如释重负，仿佛被渡的不是那女子，而是我自己。我轻灵地掉转船头，披着暮色的风衣，驾着这一叶扁舟，向着水库管理站轻快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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