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印迹|廖兴友:杨万里与云顶山逍遥坪

封面新闻 2022-06-19 08:59 215797

文/廖兴友

“三夏”时节,夏粮入仓,瓜果飘香。在海拔700米左右的云顶山逍遥坪上,3000亩李园的李子,个头已经“成人”。每一颗李子,都在争先恐后地、日夜不断地充实着自身的“内涵”。南山泉、香林寺一带的果园内,依稀难得一见的是一些小池塘,荷叶随风摇曳,成群结队的绿蜻蜓、浅棕色的蜻蜓与少许蝴蝶,一会儿在李园林间飞舞,一会儿不约而同地从李园翩跹入池,来回亲吻着荷叶群中星星点点的小荷苞。

眼前的一幕,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为南宋四大家的杨万里最为著名的七律《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杨万里笔下的小荷,是否就是此地的小荷,不得而知。但是,杨万里早在900多年前就到过成都市青白江,而且还给青白江区清泉镇的逍遥坪看山亭的“亭主”、名不见经传的隐士黄才叔写过两首脍炙人口的诗,却确有此事。且诗中所写的人物及其住所,正好在逍遥坪村的香林寺和南山泉一带。

古蜀龙泉山脉以东,云顶山千年古刹慈云寺,与云顶山对面的炮台山千年古刹灵开寺遥遥相望。顺着两山之间的大峡谷底,一条路从金堂的成都平原起步入山,通往淮州、土桥,接壤资阳、乐至螺蛳垭。沱江也是从金堂的成都平原起步入山,通往绵延起伏的深山,最终到泸州,汇入长江。

慈云灵、开两寺相距虽然有大约3公里,而且峡谷谷底还横着一路一江,但在两寺山间却各有一个石刻大脚印。相传,这是蓥华祖师留下的。我们可以想象,两脚横跨相距3公里的云顶、炮台两山,这蓥华祖师得有多高的身子啊。

这些不说,现在要说的是跟云顶另一面山——逍遥坪的那些事儿。

逍遥坪是成都市青白江区清泉镇的一个行政村。这个村距云顶山慈云寺最近的地方不到一公里。以云顶山脊为界,慈云寺面向东北方沱江灵开寺方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为前山。逍遥坪地处云顶山西南,中午12点后,开始被阳光大面积覆盖,属后山。这里的村民,既可听慈云晨钟,闻鸡起舞,又可枕香林寺暮鼓入睡,故曰,这是一片福地。

说这里是福地,蜀汉后主刘禅早就为此加了注脚。刘禅掌朝30年,政局相对稳定,经济快速发展,百姓安居乐业,朝臣支持,百姓拥护。相传,某酷夏暑日,刘禅来到云顶后山骑马射箭。酷热难耐,偶遇一片李子林,摘取食之,脆甜可口。大山深处,到处沟壑纵横,而刘禅歇脚处,恰好是一片难得的平缓之地。刘禅不禁感叹:此处真乃逍遥也!

逍遥坪,就这样得名了。

说这里是福地,在逍遥坪旁边,有一亭一泉,为看山亭、南山泉。看山亭是当地隐士黄才叔的故居。突然有一天,大诗人杨万里登门造访,并赋诗:

《题黄才叔看山亭》

春山华润秋山瘦,两山点黯晴山秀。
湖湘山色天下稀,零陵乃复白其眉。
作亭不为俗人好,个竹把茅吾事了。
朝来看山佳有余,为渠更尽一编书。

杨万里以黄才叔名字所作的七律,除《题黄才叔看山亭》外,还有《和仲良催看黄才叔秀才南园牡丹》:

愁雨留花花已阑,作晴犹喜两朝寒。
山城春事无多子,可缓黄园探牡丹。

在现有文献中,难以找到关于黄才叔的生平及其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那么,他有什么样的魅力让大名鼎鼎的杨万里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赴蜀来看望他呢?不得而知。

但是,在宋代,与看山亭相隔数十米远的南山泉早已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据《金堂县续志》(“民国”镌本卷九·古迹)记载,黄才叔去世后,看山亭被改建为尼姑庵,先后取名为香林寺、老龙院、老龙湾。清康熙年间,僧人斌彦重修,又恢复古名香林寺。

顺着时间的脉络,往回追溯,我们发现,在杨万里诗写看山亭黄才叔之前,已有四川璧山县(现为重庆市治辖)蒲坎坝人蒲国宝“到此一游”。

杨万里出生于1127年,卒于1206年,活了79岁,这在南宋时当属高寿之人。1138年(南宋绍兴八年),杨万里11岁,还是一位正在长个子的少年,而蒲国宝已中了恩科状元。

在此前后,蒲国宝来到逍遥坪看山亭,写了《南山泉铭并序》。“序”中说:“先朝时,家恬户嬉,一时人士,往往多以卜泉试茗相夸为乐事。至靖康后,天下骚然苦兵,生民困于征徭,邑中之黔惴然,以货泉供亿县官,不给为恐,泉之甘否,何暇议耶?黄君才叔,北方之修整士也。”又说:“清新香洁,酌之如醴。宜洁而甘,即为佳水。”

由此可见,我们有理由相信,杨万里长大成名后,是看到了蒲国宝写的《南山泉铭并序》,并一路追寻来到逍遥坪下的看山亭,并写了前述的那两首诗。

有了蒲国宝和杨万里对看山亭和南山泉的溢美之词,此后近1000年的时间里,逍遥坪就成了从未间断的“网红打卡地”。各路文人墨客纷至沓来,且每来必撰文、赋诗。看山亭和南山泉,仿佛成了他们的赛诗擂台:

《喜得南宋隐士黄才叔故居四首并序·其三》

清·陈一津

羡君终日住蓬莱,竟辟南山一径开。
从此薜萝栖隐处,不妨曾有状元来。

《春日过黄才叔故居》

清· 陈达纲

一庭松影约藤花,记取当年处士家。
回首夕阳修竹外,且携泉水沦新茶。

《香林寺记》

清·张晋生

云顶山本名石城山,其状如城,有神泉方丈,澄澈如镜,云霞常覆其上,是云顶之所由名,其来历久矣。

《和刘明府游香林寺》

清·赵铭

厜巍之势复嶙峋,卓锡犹疑有卧轮。
暂住烟霞皆可主,频来鹿豕亦观人。
山更花鸟为僧侣,天布星辰作寺邻。
知是使君题咏处,争将红袖拂埃尘。

《题香林寺》

清·陈达纪

柳径联花径,山涯又水涯。
野桃七八树,茅屋两三家。
碧涧廻丹嶂,晴峰拥翠霞。
相逢林下叟,倚石话桑麻。

《香林寺春游》

清·巫光笈

偶寻萧寺涧西东,小草宜春夹路红。
二十四番风信里,马蹄都在落花中。

《前题》

清·陈心一

连骑向遥空,微和拂面风。
树环溪口绿,云绕马蹄红。
翠竹香台静,危桥曲径通。
野僧扶杖至,谈笑暮烟中。

从南宋到明清,从近现代到当代,从蒲国宝、杨万里到陈一津、巫光笈,从东山鹤鸣乡(今清泉镇廖家场)、金堂古淮州到云顶山逍遥坪的道路阡陌纵横、峻险崎岖,千百年来并未影响逍遥坪香林寺和南山泉作为历代诗人将其作为赛诗台的地位。

新中国成立之初,交通落后,百废待兴。以廖家场山麓为起点,到云顶山逍遥坪全靠步行或骑马坐轿,朝发午至。后来,公路通,泥路改为柏油路,柏油路改为草油路,3米宽的路改成了6米,6米宽的路又扩大到8米,骑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上下山,被来回仅需4块钱的Q18路公交车所代替。藏在深山人未识的逍遥李,得以从南山泉下山,走向平原,进入都市寻常百姓家。

逍遥坪村由过去的红岩、红星、长虹3个自然村合并而成。7000亩土地上,茵红、五月脆、翠红、蜂糖、清脆、半边红等各个品种的李子家族,在南山泉周边,汇成一个3000多亩的李子“大观园”。

逍遥坪村党总支书记尹福友,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他对这里的李子产业发展状况如数家珍:逍遥坪地处东经104°、北纬30°,海拔高度500米到800米,李子产区集中在海拔700米左右的高度。山上土地利水不浆水,日照好,很适合李子等果类生长。10多年前,乡亲们立志发展李子产业,开始用桃树嫁接李子,获得成功。为提高逍遥坪李子的知名度,他们又开始专注于新品种和新技术的引进,培育和推广。利用举办李子节会,“李王”评选,囫囵吞“李”比赛等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编织着幸福的生活。

香林寺鼎盛时期,僧人曾有30多位。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里已经停止了宗教活动。作为当地的文保单位,屹立在南山泉边。

香林寺外的一个大坝,被几株上百年的参天银杏、黄葛树伸展出的数百平方米的枝翼护着,安静清幽。是当地村民乘凉议事的好去处。经过一路的青石板,低头避让被李子压弯枝头的李树,就到了南山泉边。

南山泉古井虽历经千年,却依然泉涌不断。几年前,山里的农家尚未安装自来水时,乡亲们还家家户户挑着水桶来排队取水家用。如今,南山泉的水,被乡亲们直接用来灌溉李子树。喝了蒲国宝、杨万里、张晋生等古代文人笔下的南山泉长出的李子,当属天下最逍遥、最文艺的李子了吧?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文人雅士来到这里,为逍遥坪注入了文化之魂。山里的乡亲们虽不写诗,但只要一张口,杨万里、蒲国宝的诗作就能倒背如流。他们用奋斗的精神,把古人的诗歌写在广袤的李子园里。

皮肤黝黑,剪着寸发,穿着黑缎花纹衣服的黄光军穿梭于李园,熟练地为李子进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疏果。第一次,李子花开得时候,要疏花。当花谢过后,李子的幼果长到豌豆粒那么大的时候,又要进行第二次疏果。疏花、疏果的程度大小,要根据当年果树开花挂果的多少而定。疏,其实就是要祛除多余的花果,以确保产量和果子的个头控制在能够拿捏的均匀范围内。眼下,李子已近成熟,疏的主要是病果、畸形果和小果。

黄光军是家中三兄弟的长兄。20年前,他只身去拉萨谋生,做钢构、造房子,闯出一片天,筑起一小家,温暖而幸福。父母逐渐年迈,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的10多亩李子园缺乏劳力和技术管理,在外工作如日中天的两个弟弟也不愿意回来。两年前,黄光军跟妻子商量,放下在拉萨打拼多年的事业,重返逍遥坪南山泉。

回到家乡后,黄光军发现,学习更加科学的管理新技术并不难,难的是土地太过零散,无法进行滴管和机械化操作,人工成本太高。在当地请人疏一天的果子要100多块的工钱,还包伙食,还不好请人。

为啥?南山泉边,家家户户哪个不是五亩十亩的果园?你农忙的时候,别的也不见闲着。黄光军的妻子黄埝平娘家在眉山市彭山区,她说,娘家那边的人工成本要低得多,还有专业的疏果队。那边一天的工钱才80块钱,还不包伙食。但是,我们不可能跑上百十来里地去请人来帮忙吧?这样“豆腐就盘成肉价了”。

黄光军摘下一颗半边红,放到一块巴掌大小的袖珍小秤秤盘上称重。半边红又叫胭脂李,比当地的土李子个头大,成熟前颜色是青色的,成熟后就变成一半青黄色、一半玫瑰红,很是讨喜。

“这个李子有八钱,属于较大的个子。”黄光军说,一周内,这些李子就开始大面积成熟了。我问黄光军,这些果子还会长个子吗?黄光军说,所有的李子都不再长个头了,主要是增加个子“体内的内涵”。

他见我有些疑惑,就给我做了更为形象的诠释:果子的生长,增重阶段已经结束了,只是还没有成熟而已。没有成熟的特征是味涩,苦。这一周的成熟期,果子主要是增加糖分,祛苦祛涩的阶段。就像一个小伙子,通常到了20多岁就不再长个头了,要增加的是阅历和内涵。

他这样一比喻,我豁然开朗了,这不就是一位新时代果农最朴实的人生哲学观吗?

香林幽寺闻钟声,疲髀缓步又一程。
仙鹤鸣守南山泉,逍遥坪上踏祥云。
何求清热生津果,熟李叟摘过首呈。
千年蒲杨继往来,南泉不竭泽后生。

“麦儿快黄,麦儿快黄……”“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鸟儿催熟了沉沉的麦浪,也催黄、催红、催熟了大片大片的李子。逍遥有“李”即开园。如果蒲国宝、杨万里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么,把溢美之词先给逍遥坪勤劳的果农、献给这一望无际的李子林,想必并不亚于千年前他们笔下的看山亭、南山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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