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勇：一头老去的牛

文/王勇

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少年。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故乡的那个秋天，我才18岁。后来我又间次地回故乡生活了一些日子，所以我想，大概我在故乡生活了18年，或者20多年。

那时候我老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是一头待成年的水牛，我的健壮的腿和腹肌，让我奔跑的时候足以撼动大地。我希望父亲乘早地给我脖子上套上枷杠，那样我就可以终年地跟随在父母的屁股后面，看朝霞从山隘口升起，然后一轮红日跳脱出来，傍晚的时候又从村外的山梁子下沉而去，留下熔金的余晖。一头牛生活在乡下，能迎着朝霞出门，再伴着晚霞归来，生命就是有意思的。

我羡慕村里的那头老牛，只要父亲从墙上取下犁头，它就会慢悠悠地走出圈门，然后低着头向村口的小河边走去，那脚步里满是从容与自信——一畦水田或者一块干涸的土地，在一头老牛的心里算得了什么？

牛知道村里所有的土地，也知道所有的农事。春天里，它在父亲的扬鞭和吆喝声中，轻松地把一块水田侍弄完，然后就静静地在小河边的河滩上吃草，或者顺势滚进水里，洗去身上的泥土。一两只灰麻雀落在他的脖子上，津津有味地在鬃毛里搜寻着什么，一头牛身上的寄生虫或者藏着的草籽，足以撑死几只麻雀。

牛蚊子不会落在一头老牛的身上，它那细软的像吸管的嘴，刺不破老牛的皮肤。所以那时候，我就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希望父亲的枷杠沉沉地套在我的脖子上，那样我也许会在阳光和泥水里把自己的肌肉和皮肤锻炼得足以让牛蚊子望而却步。

一头年轻的牛，就像村里那个憨憨的莽汉。在没有枷杠和鼻针套着的时候，它每天只想着跑向河沿的草滩，吃饱了就尽情地撒欢儿——有时候它奔跑着，让泥水四处飞溅；有时候卧在草地上静静地发呆，深草可以隐藏一只虫或一条狗，却隐藏不了一头牛。没有鼻针拴着的牛，头抬得很高，眼睛清澈，却目空一切。

村里请来兽医，用一根绳子穿过牛的鼻子。从此以后，它才知道，原来自己最软弱的地方不是心脏，也不是牛肝，而是鼻子。当牛的鼻子被人牵着的时候，它就迷失了方向。

它不再那样自信，也不再那样高傲。父亲把绳子一头拴在河沿的一棵水冬瓜树上，牛便只能在树的周围转着圈啃食。有时它想挣脱掉那根绳子，于是拼命一昂头，发现鼻子被撕扯得痛直达心扉。一次两次，它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半径只能由绳子的长短决定，所以它的头越来越低，活动范围越来越小。

一头拴着鼻针的牛，是牛成熟的标志，就像人的成人之礼。在乡下，一头有绳子拴着的牛，是受人尊重的，它的经历就是村里人的经历。它每天劳作，然后乘闲暇时去小河边吃草；夜晚回到圈里，再反刍着白天吃的草根、树叶。这就是牛的生命历程——白天低头累着，夜晚低头嚼着。

有时，它会从白天的草里反刍着另一种感受，它细细地咀嚼和回味：哪块水田曾经温暖过他的腿和腹部；父亲的鞭子只是在空中响过，从未打在它健壮的身上；村口的小路上，一头年轻的母牛静静地望过它，让它在夜里的咀嚼中感受到美好……原来，生命的过程需要反刍和咀嚼，才能从中品出生活的味道来。

它把反刍的草进行整理、收藏，再把多余的东西，以一种黄棕色的物质排泄出去，排在小河边的草滩里。于是，草滩上就有了一个圆圆的坑。许久以后，从那堆牛粪坑里，生出一些茁壮茂盛的草来，然后又开出一些鲜艳的花——花儿开在牛粪里，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草与牛，就像土地与农民一样，命运是拴在一起的。离开了草的牛，与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很难确认那还是不是自己。

于是，牛渐渐地被这块土地折服了，它热爱水田的温暖，也热爱河滩上的青草，它做梦都想与那头母牛一起在河滩边吃草——它原以为，生命可以静静在停留在风岭村的田野里、山岗上、小河边。

当它越来越喜欢在河滩边凝视远方的时候，它发现了一个未解的秘密：鼻上的绳子不再那样紧紧地牵扯出疼痛；我的父亲也不再扬鞭和吆喝地驱使它了；它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昏暗……它老了。

老，是一件痛苦的事。我那时喜欢跑到村口的槽门边，去看那头渐渐老去的水牛。牛老了，土地并没有老。

它有时无精打采地卧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已经干枯的草——它的槽牙只能慢慢地磨枯草了。如果这时候它还想着那些鲜嫩的青草，那不是做梦就是找死。

有时候，它眯着眼睛，很是回味的样子——也许回忆里一定有美好的东西。当它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了一滴晶莹的东西。据说牛在临死前，才会流泪，就像一个壮汉狂笑着倒下一样，眼角会留下一滴让人猜不透的泪水。

我18岁离开故乡后，再回到这块土地上时，那头老牛已经不见了。从此，风岭村里再没有过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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