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模样③ | 三星堆考古人:期待永不落空

封面区块链 该文章已上链 >

封面新闻 2022-05-25 10:00 119009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戴竺芯  摄影摄像  李佳雨  梁家旗  实习生 满奕廷

黎海超先生总想回到3000多年前。

当他不再是四川大学考古队在三星堆发掘现场的带队老师,所置身的考古大棚消失,沧海桑田,消弭复原,身处灿烂的古蜀国,他或许是正在主持仪式的大祭司,风从旷野呼啸而来,那些长久以来令他兴奋又沮丧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我们这里的人,谁又没想过回到3000多年前呢?”27岁的许丹阳也想回到古蜀国,这位新一轮发掘中的4号坑“坑长”,是个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的男生。在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他都要悬在祭祀坑的桁车上清理象牙,那些纵横交错的象牙“像面条,又像融化的雪糕”。他曾长久凝视过被自己亲手发掘出的铜扭头跪坐人像,国字脸、颧骨突出、剑眉、杏仁眼,“这是否是千年前的古蜀人。”

——这就是三星堆,好奇心再重,都能装得下的三星堆。

从2020年9月6日启动新一轮发掘至今,三星堆新的6个祭祀坑已经出土编号文物11000余件,其中,近完整器超过3000件。当铜器、金器、玉器、石器、陶器、象牙等器物穿越而至,在眼前纵横交错时,整个商王朝时期远在西南古蜀的物质和精神世界,神秘璀璨,等待解密。

这个5月,四川广汉鸭子河南畔,三星堆考古大棚内,一片宁静。几百米外的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已破土动工,三号坑出土的青铜神兽首次与观众见面后又上热搜。黎海超、许丹阳和伙伴们更享受在坑内一待一整天,泥土和器物就在眼前,谁也无法打扰。

这才是考古人的日常,外界的热闹或安静,都影响不到他们。如同三星堆遗址工作站站长雷雨在北京大学毕业典礼上的发言,“我们考古人从来不相信运气,考古人只相信天道酬勤,只相信地道酬勤。”

可以肯定的是,从这里,正延展出无限可能。

三星堆遗址考古现场

1

到四川,让人欣喜

咋一眼看上去,黎海超先生是位严肃的学者。

他是内蒙古人,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即使在尘土飞扬的考古现场,衬衣也永远干净熨帖。作为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他几乎是沿着一条最纯粹和理想主义的道路抵达的三星堆。

“好像之前人生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成全这一刻。”黎海超细数,少年时,他进入武汉大学历史基地班,在大二选专业时一头扎进考古,读至博士。学生时代,他研究商周历史,参与的考古项目从河南到云南到斯里兰卡。27岁被聘任至四川大学,此前,他从未到过四川,但偏偏抵达四川后不久,四川就正式印发《古蜀文明保护传承工程实施方案》,制定了“2025年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古蜀文明保护传承体系”等发展目标。在此背景下,三星堆对祭祀区重启勘探,一举新发现6座祭祀坑。

于是,“梦幻”,成为他对于自己和三星堆相遇的概括。

此次重新发掘中,黎海超是5号、6号、7号坑的“坑长”,他会用家长的口吻评价自己的几个“坑”,“5号坑虽然最小,但是从一开始就持续在刷新我们的认知,里面器物的细碎程度,组合的复杂关系,几乎是所有坑里最复杂的。”还有6号、7号坑,“6号坑以打破的关系出现在7号坑的西北角,两个坑形成时间有先后,坑上有坑,发掘难度很大。”

几个坑没一个“省心”,但每一个都让他欣喜。

在5号坑,他们发掘到一小块隐藏在土中的金箔片,毫不起眼。越清理越大,感觉应该是一件大东西,接着,露出了一个类似耳朵的轮廓,“我们恍然大悟,是个金面具!”渐渐地,当泥土一点点拨开,再一点点展开,半张黄金面具,惊艳世人,“这是整个重新发掘以来第一件重要的文物。”

“那个时候那种兴奋真的没法用语言形容。”黎海超列举着, 挖6号坑的故人是否知道下面7号坑的存在,那个摆放规整的木箱,碳化得厉害,箱子里有丝绸,文字是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

每个细节的解密都汇聚了最专业的人才,这一轮的三星堆发掘早已变成一场多学科交叉研究的接力。在同时展开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的新探索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了以中国社科院、北京大学、四川大学为代表的国内39家科研机构、大学院校共同参与。

黎海超长久凝视着眼前的祭祀坑,他清楚,“现在的挖掘只是冰山一角,需要一代代考古人延续,会有更多惊喜,待续未完。”

工作中的黎海超

文保专家对青铜大面具进行清理检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2

越纯粹,越开心

事实上,对于整个中国考古界而言,三星堆的新一轮发掘,从最初就承载着代表21世纪中国考古最高水平的期待。

“这里汇集了中国考古几代人。” 许丹阳是以全市第二的高考成绩进入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在三星堆考古大棚内,他几乎能遇到自己师门内的所有人,包括三星堆遗址工作站站长雷雨,深究起来,也是他的学长。

作为最年轻的“坑长”,许丹阳最怕别人说他是天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顺其自然、随心所欲的人。高中时,他觉得如果没考上大学,就在家乡开个农家乐。懵里懵懂入了考古的门,又觉得可以读个硕士,然后找工作,来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做了助理馆员。

三星堆新一轮发掘,是他深度参与的第一个大型考古项目,成长也是无声无息的。两年来,他记住了伙伴们在面对文明和历史时天然的敬畏,在保护本能下更强调的团队默契,记住了每一次文物提取中的屏住呼吸、慎之又慎……时间就这样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散在他的回忆里,最终重塑他,“我们都不是天才,是专注于完成自己使命的‘螺丝钉’。”

2021年6月23日,青铜大面具正式提取,这是三星堆迄今为止发现体量最大的青铜面具,威严雄奇,体量惊人。根据考古、文保等专家反复论证制定的方案,需要先在坑内对大面具进行加固、支撑、包裹,然后再利用发掘舱内的滑索等提取设备进行提取。

到了提取时刻,所有发掘舱的工作人员、媒体、纪录片团队都挤到3号坑,原本抑制不住激动的小声讨论,随着机械缓缓而上,逐渐安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直到它被成功装进文物箱的那一刻,现场爆发出掌声。

这是属于许丹阳的凝神时刻,也是被很多年轻考古人铭记的一刻。

“那是3000多年来,大面具被现代人看见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霍嘉兴是四川大学的研究生,这一幕让他坚定了自己继续在考古领域走下去的心。

面对如此瑰丽宏大的历史,那时风动,此时心动。 这样的凝神时刻,在发掘现场,每位参与其中的人都能讲述很多。年轻的考古队员用开盲盒来形容每天的心情,于他们而言,“三星堆考古人”的共同标签,让他们跨越地域和专业,惺惺相惜。

有序、敬畏和传承,流淌在2000平米的考古大棚内。曾经,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在参观后,站在考古大棚外感叹,“深深被四川考古界、文博界,那样开放、包容的心态与气派所震撼。”

三星堆遗址考古现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3号坑青铜大面具提取(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3

走出去,与改变

开放和包容还在考古之外。

今年4月,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长冉宏林先生在网上“担忧”道,“8号坑神坛出来后普通公众会质疑我们造假,实在难以想象古人为啥能设计出这么现实的东西,不愧是四川人的祖先。”

短时间内,这个日常只有两位数留言的账号,粉丝暴涨至13万,粉丝“认认真真”觉得,最大可能性是挖到了“青铜麻将”。

三星堆就是这么热闹。它如同奔跑于古蜀文明中的少年,张扬热烈。在网络上,三星堆博物馆有超400万粉丝。一位网友亲身实践,用一块500克的黄金仿制了5号坑出土的金面具。几个月后,他再次仿制了1986年1号坑发掘的1.4米的三星堆金杖。

人人都爱三星堆,让这群考古人有点始料未及。自诩是桃花源中人的许丹阳,第一次有了被媒体群访的经历,“诚惶诚恐的。”

黎海超的感受更直观,由于三星堆的新发布带起周边房价上涨,考古队在广汉的房东要趁热卖房,于是,他带着队员抽空搬家,一边将被子抱进车,一边感叹,“第一次感受到考古项目对地方的影响。”

黎海超觉得,人们对三星堆的热情是一种文化自信,“一个个体的人需要有记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一样的。”也因此,当三星堆的意义已经延展至公众考古后,这帮习惯沉默的考古人开始走到人前。

在四川,从高校到研究院所,关于三星堆考古的科普讲座早已在线上线下开设了数百场,听众从稚子到老者,内容也从三星堆的辟谣,到古蜀文化和其它区域文化之间的联系,乃至科学考古的介绍。

这样的讲座对黎海超的改变是悄然的。

从前,他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在意个人生活和工作的边界。如今,他会在高中生的讲座上,认真解释行规,“你做了考古,就不能沾手和文物买卖相关的事。”也会在讲座后,面对要求留下联系方式的学生来者不拒,再匆匆赶回挖掘现场。

类似的还有许丹阳,他大概算了下,从三星堆启动新一轮的发掘以来,自己参加了100多次公众考古活动。他总是会充满喜悦去分享,但也有无奈的时候,例如,会收到要求鉴定文物的私信,也会面对为何还没发现文字的质问,“没发现我也很无奈呀。何况,文字是很重要,但考古工作本就不依赖文字,更不代表没有文字,我们对古蜀国的了解就停滞了。”

考古大棚的工作外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三星堆遗址考古队部分人员合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4

考古学家和幸福的人

了解当然不会停滞,考古人的梦想正在传承。

最近,一位研究生告诉黎海超,说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考古的感觉。

因为是跨专业考研,这位基础相对薄弱的同学,在研一伊始迷茫焦虑。黎海超将她带到三星堆,让她在一点点的挖掘中找到兴趣,再慢慢拓展成研究方向,这个过程,也叫做“入门”。

“所以,能够到三星堆工作,我和同学都很幸运。”从参与发掘至今,四川大学考古队已经轮换了近70名学生现场参与,从前考古专业招生需要调剂,这几年开始第一志愿就能招满。

“在现场,人与历史相互凝视,遍地细节都是课题。”黎海超几乎预见到了,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将会有很多本科、研究生、博士的毕业论文从三星堆考古现场“打捞”起,“这极大提高了学生的论文质量,和对行业的认知。”

但另一方面,他从不对学生灌输要成为考古学家,“做幸福的人,这是最大的前提。”

而立之年的霍嘉兴正在准备自己的博士面试,本科是金融专业的他,在毕业工作几年后,重新辞职考研。在四川大学的考古团队里,他的年纪比同学都要大,但他总是很开心,开心趴在平台上清理器物,“亲手捧起一块金子,一块玉,能够感受历史的厚重感”;开心做团队的司机,“都是女同学,我要担负起接送任务”,他认为青春就是用来试错的,如今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自然做什么都是欢喜,“学金融那段经历也不是弯路,至少我现在股票收益还不错。”

霍嘉兴的师弟,今年毕业的叶攀已经考取了德阳本地的公务员。毕业前3个月,他抓紧时间申请到三星堆考古现场参与发掘,这是他送给自己的毕业礼,“或许以后不会在考古现场,但我从事的还是文旅领域,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守护三星堆。”

守护的范畴可以无限扩大。于冉宏林而言,眼下三星堆考古人的挑战是,“我们要考虑以后做怎样的研究,要怎么讲故事,才能让公众真正体会到中华文明是多么伟大。”

面对时代的命题,每个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个夏天,叶攀做了公务员,霍嘉兴计划继续深造,黎海超已经将自己未来20年内的研究方向都转向了三星堆……他们都在认真成为幸福的人。

只有三星堆,祭祀区的发掘工作仍在继续,它是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它永远年轻,永远等待着被揭秘。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评论 3

  • misworld 2022-05-25

    写的真好,让小伙伴们都在学习👍👍👍

  • f大英县河边镇m2075842 2022-05-25

    保护好文物

  • @ai玲 2022-05-25

    永不落空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