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刘建华：夏至，又闻川西薅秧歌

文/刘建华

壹

院子门口的那株木槿树，故意开得那么恣意和率性，使劲把粉里透红的脸蛋朝路人笑。或许是夏至一天天迫近的缘故。

好事情要来，谁也挡不住，即使盛夏披上老虎的皮。

贰

“骄阳渐近暑徘徊，一夜生阴夏九来。”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个节气，太阳到达黄经90°，为夏季的第四个节气，是和冬至对应的特殊节气。

古语曰：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

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各地的白昼时间达到全年最长。对于北回归线及其以北的地区来说，夏至日也是一年中正午太阳高度最高的一天。据陈希龄《恪遵宪度》（抄本）解释：“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夏至之名由此而来。

《韵会》曰：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夏为大，至为极，万物到此壮大繁茂到极点、阳气也达到极致，所以是一年中夜最短、昼最长的一天。

夏至，在二十四节气中突出三个特点：“最早、最长、最热。”

当属“开节元老”——最早。公元前7世纪，古人用土圭测日影，发现“夏至”这一天，白天之长，日影之短，都达到了一年中的极限，所以叫作“夏至”。夏至一候“鹿角解”。古人认为鹿为山兽，属阳，感知阴气之萌生，鹿角脱落。夏至二候“蝉始鸣”，以蝉鸣为夏声。夏至三候“半夏生”。半夏，汉代便已为药草。因生于农历五月，时值“夏之半”，所以叫做半夏。借“半夏”之名也在提醒：夏天，过去一半了。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而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仲夏，一些喜阴的生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

立竿不见影——最长。在夏至这天，正午时分，太阳呈绝对（接近）直射状，北回归线地区会出现短暂的“立竿无影”的奇景，“立竿无影”现象只发生在北回归线以南的地区。夏至以后，太阳直射地球的位置逐渐南移，北半球的白昼逐渐缩短。

民谚有“冬至饺子夏至面”“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的说法，夏至吃面，就是绵延千年的传统。夏至面也叫“入伏面”，这一日，各地吃得热闹。每逢夏至时节，老北京的面馆总是人满为患。在江苏常州、无锡，早晨吃麦粥，中午吃馄饨。南京的吃豌豆糕，山东的吃凉面条。陕西的咥面食，吃凉粽。在广东，吃荔枝，喝凉茶。湘南的还要吃夏至蛋，意为“夏至吃蛋，石板踩烂”。

我老家四川营山吃凉面，红油加老陈醋，酸辣过瘾，当然还有正宗的川北凉粉。在都江堰，我特别喜欢吃鲜面，新马路的渣渣面一直红火，岷江路舒君面是后起之秀，中兴场的飘香牛肉面一直昂贵，翔凤路的豌杂面十足的重庆味道，景环路的溢碗面央视上榜不是吹的，还有聚源牛肉面等，都是叫得响的面食。

面分热面和凉面两种，夏天吃凉面可降火开胃而又不至于因寒凉而损害健康。据史料记载，唐代诗人杜甫喜欢吃槐叶冷陶面，他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首诗《槐叶冷淘》：“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然欲无……”吃热面据说还有“辟恶”之意，即多出汗以祛除人体内滞留的潮气和暑气。

进入三伏天——最热。夏至，盛夏的起点。“夏至三庚数头伏。”夏至是盛夏的起点，从夏至起，经过三个“庚日”，便进入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夏至和冬至一样，属于中国民间重要的节日。清代之前的夏至日曾全国放假，回家与亲人团聚畅饮，以避夏日酷暑，名曰歇夏。宋代《文昌杂录》里记载：“夏至之日始，百官放假三天。”

气温高、湿度大、不时出现雷阵雨，是夏至后的天气特点。此时，消夏防暑要及时补水，可多食苦瓜、芹菜、茼蒿、苦菊等苦味。宜晚睡早起，适时午休，避免剧烈运动，注意调息静心，心静自然凉。

从夏至开始，阳极阴生，阴气居于内，所以，在夏至后，饮食要以清泄暑热、增进食欲为目的，因此要多吃苦味食物，宜清补。唐人孙思邈提倡人们“常宜轻清甜淡之物，大小麦曲，粳米为佳”，在强调饮食清补的同时，勿过咸、过甜，宜多吃具有祛暑益气、生津止渴的食物。

这天也是夏日数九的开始，每九天为一个九，每年九个九共八十一天，其中三九、四九是全年最炎热的季节。夏九九流传着众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是这样写的：“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吃茶如蜜汁；四九三十六，争向街头宿；五九四十五，树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不入寺；七九六十三，入眠寻被单；八九七十二，被单添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叁

“榴花映叶早全开。”院子里有些花是等不住夏至到来的。

城市草坪里的草，等来满腹心事，自个儿在月色或者丝丝绵绵的夜雨里倾述，一整夜一整夜地念叨，满院子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听不听得见。我独自坐在夜深人静的木椅上，或者徜徉在小径的时候，看着泪滴一样晶莹透亮的露珠儿，挂在小草的眼角和腮边，它望着我，好像胆子大了起来，似乎，这个院子里我是它唯一愿意聆听倾述的人。

院子里的草木与我是没有界别之分的，包括池塘里那两只别人非常讨厌的青蛙。某个动物除外，本来就该在乡下守住田地里、村子里那些密茂的乡愁的，却跑进城里百草不拈，悠哉悠哉，满城闲逛。

还有那关在笼子里的鸟，其实，我更为笼子惋惜，大可以为开路搭桥、为建高楼搭架；中可以为农家编筐织席，做筷子、当撮箕、搉椅子；小可以围篱笆，搭菜架，筑鸡笼鸭圈；雅可以刻书立卷绽放璀璨工艺，劈篾丝编彩扇，驱夏至酷暑炎炎，甚至攀上非遗之阶……然而，就因为偏偏想听两句婉转的歌而厮守一生，放弃青春之蓬勃长夏，落得个胸无大志，平庸噩噩，毫无建树之下场。

肆

夏至阴生景渐催，百年已半亦堪哀。
葺鳞不入龙螭梦，铩羽何劳燕雀猜。
雨砌蝉花粘碧草，风檐萤火出苍苔。
细观景物宜消遣，寥落兼无浊酒杯。

这是明代开国功臣刘基所作的七首《夏日杂兴》中的第六首，是他中年时的作品，大致为元朝至正二十年（1360年）左右。当时，刘伯温对元朝的腐败昏庸甚是不满，于是辞官归乡隐居，这组诗描写了诗人当时隐居的生活情形。

观察细腻，描写精致，用典妥帖，出神入化，尤其是首联和颔联，把夏至时节特征写得精准，“雨砌蝉花粘碧草，风檐萤火出苍苔。”把夏至的景色特征非常绝妙地呈现，历来被认为是描写夏天的经典之句。

整首诗表面描写夏日景色，其实落脚“杂兴”，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寥落茂盛，沉郁滚烫，是因为夏至而热的么？还是那寂寥和郁闷如燥热一直凝于怀中？

“月儿弯弯照九州，我们薅秧在田头。日晒雨淋难消受，一年到头磨到头……”这是上世纪80年代前的夏至之后，在都江堰坝区河东河西，到处飞扬着薅秧歌声的热闹场景。

最典型、最负盛名的是柳街薅秧歌，这是成都平原的川西坝子劳动人民创造的原生态的农耕诗歌、音乐文化，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大众性、时代性特征。农夫在水稻薅秧劳动中现编现唱，见啥唱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都是素材：“黄鳝出洞尾巴摇，你唱秧歌我来解。天上唱完唱地下，一家一家唱起来。”“唱起来，唱起来，唱段刘备卖草鞋。张飞卖肉又卖酒，关羽推锅豆腐来。”

这方唱罢，那边又响起歌声：“唱得高来对得高，光数城墙没数包。光数筛筛没数眼，光数耕牛没数毛。唱歌要唱童子声，这坝那坝有人听。这坝那坝人听见，洋雀过山远传名。”

歌词内容丰富，包括时政、生产、生活、情歌、历史故事、传说故事、孝老爱亲等。创作方法主要以即事编唱为主，但较为经典的歌词作为传统内容进行保留。形式和唱腔多样化，在词句编排上，以七言四句为主，也有类似三句半和数十行的长篇叙事等；在表演形式上，可分领唱、合唱、独唱、对唱等；在唱腔上，可分小调、啦啦调、二黄腔、采花调等调式。

柳街薅秧歌兴起于清代中期，清代末年出现“秧歌班”，抗战时期出现诗社——轻风社，薅秧歌由随意创作发展为有组织的创作。上世纪50年代，在全国性的农民诗歌运动中，薅秧歌逐步演绎成农民赛诗活动。改革开放后，种植水稻的薅秧环节逐渐消失，薅秧歌逐渐从歌谣转变成为民间歌谣文学创作活动，随之引发农民诗社大发展。

有一位土生土长名叫邱岗的农民，引领着柳风农民诗社100多名成员，编创了大量歌颂改革开放和新农村建设等与时事紧密结合的新民歌。2008年，柳街镇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诗歌之乡”。从2015年起，连续举办中国（都江堰）田园诗歌节。

都江堰市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薅秧要薅两道（金马河边有时要薅三道），要求是“头道猪拱泥，二道黄瓜皮”，即第一道薅秧为松土、除草，第二道薅秧为除草。80年代以后，薅秧终止，因为发现薅秧破坏了秧的根系。

薅头道秧时间为栽插后15天左右，即夏至前后。头道秧薅后15天左右薅二道秧，即小暑前后。

薅秧的用具为秧耙子，齿数九齿、七齿、五齿、四齿等。齿间距离一寸。齿为菱形，一头尖，一头连在横担上，长约三寸。秧耙子竿竿一般为荆竹，一丈开外长。卡在齿间用来调整薅耙深度的硬竹片叫“别别”，一般头道秧薅耙深一厘米，二道秧薅耙深3-4厘米。

薅秧前须除草，主要除去稗子和不易被薅死的“水案板草”等。薅秧一般在下午进行。薅头道秧时，早上和上午施人畜粪、油枯（菜籽榨油后的渣）、灰渣，60年代至80年代以后施猪粪和化肥。薅二道秧时，早上和上午施猪尿水、灰渣，对酸性重的田，加施生石灰。中午饭后，开始薅秧。薅秧要求泥翻转、薅到膛（每窝秧子脚下的泥都要薅松薅泡）。大太阳天立见秧叶蔫。薅秧时要吼秧歌，送腰台（中途给做活路的人送锅摊、稀饭，让其边吃边歇气）。

时代已经远去，但川西坝子农耕文化的气韵依然香远绵长。

伍

小小流萤，在树林里，在黑沉沉的暮色里，
你多么欢乐地展开你的翅膀!
你在欢乐中倾注了你的心。
你不是太阳，你不是月亮，
难道你的乐趣就少了几分?
你完成了你的生存，
你点亮了你自己的灯;
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
你对谁也不负债蒙恩;
你仅仅服从了，
你内在的力量。
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
你微小，然而你并不渺小，
因为宇宙间一切光芒，
都是你的亲人。
在墨黑的夜空点燃自己，为远方的你送去一丝光明……
那全部的幸福，都源自燃烧的我，暗夜中模糊的你……

这是泰戈尔的《萤火虫》。“小小流萤”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小生灵，“在树林里”，“在黑沉沉的暮色里”，它是那么“微小”，它发出的光十分微弱，既不如太阳灿烂，又不如月亮皎洁。但在作者眼里，萤火虫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最让我勾起记忆的是儿时老家那萤火虫。从麦收时节开始，院坝里、沟谷里、秧田里、水井旁等地方，和玩伴一起，满村子捉。听长辈们说，萤火虫可以咬夜蚊子，于是捉回来，便放进房间和纹帐里，或者放进豌豆壳里。萤火虫透过豌豆壳，发出绿茵茵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心跳。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住在柏条河边的水印长滩，中柏桥和文柏桥之间的翡丽岛、利贞锦水苑等楼盘还没有修建的时候，那一片地块夏季主要种着玉米、红苕，套种了豆子，靠河的路边种了很多四季豆、豇豆、丝瓜、黄瓜、南瓜、辣椒等蔬菜。我好几次傍晚转路的时候，遇见过萤火虫，那种惊喜，仿佛回到家乡、回到童年。

听邱岗说，青城前山、老白的湿地湾、七里诗香的田园区域偶尔也能见到。有一次，在灌区映像搞了一次放飞萤火虫的活动，吸引了好些游客。但总的数量明显减少了，据有关专家说，主要是过量使用农药等因素导致的。

陆

《礼记》中说：“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

《诗经》中“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句子，这里的“舜华”就是木槿花。上古时候，舜帝十分注重农事，充分发挥木槿界定土地院落的作用。夏天到来，木槿枝叶青青，红白的花儿艳艳。于是便用木槿祭祀天神，祈祷风调雨顺，这美丽的夏花就叫舜华。

“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表明在南北朝和唐朝边境四川农村山区多用木槿做篱笆。从上古一直到现在，木槿都是院落良好的篱笆树种。它枝叶细密齐整，隔禽拦兽，遮风挡沙，绿化美化。

木槿来自于锦葵科，木槿属。落叶灌木，叶菱形至三角状卵形。花单生于枝端叶腋间，淡紫色，蒴果卵圆形，种子肾形，背部被黄白色长柔毛。花期7-10月。主供园林观赏用，或作绿篱材料；茎皮富含纤维，供造纸原料；入药治疗皮肤癣疮。繁茂雍容的木槿花是可以作为夏天的蔬菜美食的，爽滑清润，止咳醒脑。

据资料记载，木槿花可分为鲜食和干食，鲜食是采用新鲜的花朵或花蕾直接凉拌或通过烹炒、油炸、煮粥做汤等方法食用；干食是指先将新鲜的花朵或花蕾进行干燥以便于储藏运输，食用时再泡发。

木槿花可以加姜末、菊花适量炖肉，可以加蜂糖或者冰糖做木槿花蜜饮，还可以做木槿花鲫鱼等。木槿花营养丰富，食用方便，干燥后氨基酸含量降低，所以鲜食最佳。食用木槿花可补充机体的钾、镁、钙，有助于防治肌肉疾病、原发性高血压和心血管疾病，调节膳食结构。

虽然那么多人喜欢木槿花，但白居易和元稹这两位大家却不喜欢，说什么朝开暮落，无有常性。宋朝的杨万里却写《道旁槿篱》说：“夹路疏篱锦作堆，朝开暮落复朝开。抽心粔籹轻拖糁，近蔕燕支酽抹腮。占破半年犹道少，何曾一日不芳来。花中却是渠长命，换旧添新底用催。”意思是说，木槿花虽朝开暮落，但是第二天又以楚楚动人的崭新姿态，给人间展示笑颜，倾吐芬芳。

“红开露脸误文君，司蒡芙蓉草绿云。造化大都排比巧，衣裳色泽总薰薰。”随父来成都的薛涛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唐代女诗人，她犹爱与木槿花为姐妹的朱槿花。而我偏爱守候在我院门口的木槿花，那历经磨难、甘于清贫、顾情重义、历久弥真的品格，是我为人处事的楷模。

柒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夏至有三至：至天、至地、至人。得其宗旨，自可顿悟天地人生。

《易经》里也说：亢龙有悔。孤高在上的龙不可能一直上升，一定有它的极限，到了极限，就一定会下降。

《尚书》讲：“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凡事不可太过，学会知足才能常乐；话不说尽留余地，福不享尽想将来。就是这盛极则衰之理对我们人生的启示。

《雪心赋》里讲“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阳气不会一直高涨，阴气也不会一直下降，凡事都有一个限度。

阴阳是宇宙属性，更是宇宙法则；是自然法则，更是生命哲学。其本质要义就是一个平衡之道。只要认识清了，把握准了，参悟透了，我们的生存就会安宁，生命就会健康，生活就会幸福。

捌

金融中心那个数十亩草坪，今年已剪割三四次。三五天过后，每棵野花野草又会挺立起来，依旧手牵手，肩并肩向万物奔涌的7月进发，向深邃旷远的天空进发，以碧翠、鲜艳、倔强、坚忍的姿态，仰望长夏蔚蓝的天空和火烈奔放的太阳。

它们深爱着大地，深爱着长夏，深爱着天空，深爱着太阳。

而我深爱着她们，像爱着梦中的女儿。

【作者简介】

刘建华，四川营山人，四川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都江堰文艺》副主编、《堰遇大熊猫》执行主编。1988年开始在《星星》《散文诗》《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日报》等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出版《手掌上的情歌》等。现居都江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