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罗伟章：守望与生长——读《阿尔莫下雪了》

文/罗伟章

阿坝作家杨素筠的长篇小说《阿尔莫下雪了》，讲述的故事，简单到可以称为反故事：两个少年去师傅家学习木匠、绘画和雕刻，学时长达八年，少年变青年。师傅有个女儿，名叫罗罗斯基，俩人都爱上了她。罗罗斯基择其一，生下个女儿，又生下个儿子，儿子才满三个月，她就死于一场雪灾，丈夫阿让斯丹巴独自抚养孩子长大。这其中的每个关节，都充满“过程”，但杨素筠并不打算在过程上用力。可一部二十多万字的作品，靠什么来支撑？杨素筠选择的路径，是淡化世俗故事。她要努力呈现的，是一部心灵故事、精神故事。

一部关于守望的故事。

守望是因为爱。杨素筠从不掩饰自己对故里山川的浩荡深情，这部小说的题记，“谨以此书献给我深爱的山谷和长满青稞麦子的土地”，证言生生不息的大地和人类奉献在大地上的劳作，都是她钟情和赞美的对象。万物、时间以及盛开在时间里的文明，都被她注目凝视。

对此，书中有许多动人的描写，哪怕是一缕风，该来的时候没来，也要“轻轻地为风做祈祷，希望风能平安到达她的村子”。光阴在这里流淌，文明在这里成形。文明是光，将近六千年前的哈休遗址，是光的源头，一只黑陶罐，是远古先民留给我们的样子，并启发着丰沛的想象。小说中不断出现的阿尔莫克莎碉房，则是文明的象征物和作家的精神载体。

小说开篇，阿让斯丹巴和他的师兄琼若木尔斯甲，已经是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回望着消逝的青春。随着他们的青春一同消逝的，还有熟悉的村子。在他们心目中，熟悉的村子才是应该有的村子。然而，“应该”往往是一个很脆弱的词，时代的大浪漫过，“应该”很可能被拍上沙滩，成为陈迹，让位于一种新的力量。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正义和原则。但人之所以可贵，正是在脆弱处发现坚韧，裂缝处发现烛光。

阿让斯丹巴答应过他的师父，也答应过他的妻子，要终其一生，守护唐卡、壁画和石碉房，因为：“只要壁画在，石碉房就在，石碉房在，我们村子就永远在。”这种对他人承诺的兑现，其实是对自我生命的兑现。阿让斯丹巴守护的，是与祖先对话的通道，是人们来时的路，也是他对自我价值的定位。

为追寻生命价值而度过所有的白天黑夜，是关于人的更高尺度。杨素筠从传说和大自然中，寻求初始的信念，不断强化这种尺度的神圣法则：为等待心中所爱，那棵杨树站立千年；小红嘴鸦在谁家碉房筑巢，就永生永世不离开这家人，这家人搬了新家，它们也随同搬迁；布谷鸟一代一代都记住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如果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是忘记，更不是背叛，而是证明已经死在了路上。

对人的可贵的发现，是作家的可贵。

杨素筠就是这样一位可贵的作家。不限于人，每一种卑微的生命，在她那里都有自我“看见”的能力，也有飞升和超拔的能力。是因为在乎，因为相信，也因为没有分别心。她的纯、厚和宽，让她的文字充满温度和流动感。“老村子里的所有事物都是亲人。”“有些壁画色彩即使脱落也只能带走尘埃，不能带走壁画的美。”这样的句子，说的是当下，也是身后与前方，因而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尽管对“逝去”有着无限眷念，尽管现在的年轻人只在婚礼和葬礼时回到村子，但杨素筠并不因此否定历史进步的正当性。克莎碉房的“克莎”，是新房子的意思，“新”，既是对时间的定义，也是对存在和可能性的定义。她也承认高山上的村落集中迁至河坝，是生活条件和生活方式的改善。罗罗斯基雪中遇难，“阿让斯丹巴找到她时，她身边小小的山洞里有龙扎尤姆牛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在小说中构成生命不息的隐喻，同时构成另一种守望的隐喻。

这是对人的完整性的书写。所谓人的完整性，从本质的意义上讲，是人的自我生长性。阿尔莫克莎碉房是按人体结构设计的，从一层到七层，成为一部立体的大书，形象地展示“由畜而人、由人而神”的攀爬阶梯和修为历程，是朴诚而智慧的教育。人的完整性还考验着是否有打破界线的勇气，村子里两个年轻女孩的爱情和婚姻，以不经意的笔调，表达出民族融合带来的颤栗与美。

爱得深沉，成就了这部小说，可也因此让作家显得特别小心；或者是因为本就纯粹，纯粹到无法想象任何一种撕裂关系，从而错过了故事的召唤和对人性更深处的打量。

阿让斯丹巴和琼若木尔斯甲学成回家，都催促家人赶紧去师傅家为自己提媒，最终，师傅遵从女儿的愿望，选择了阿让斯丹巴。后来，琼若木尔斯甲当了队长，故意给阿让斯丹巴派重活，而为了“养育”手上的感觉，画师不能干重活，这里本来蕴含着强烈的冲突以及对某种欲望、技艺的博弈和克服——就是说，有故事，可让小说走向深邃的故事，但是轻易放过了。

特别是，如果小说能精细地刻画一幅唐卡或壁画的制作过程，并在这过程中揭示人的情感和思想，不仅能表达“匠心”二字的含义，还能为“守望”增添更加厚实的说服力。

书名：《阿尔莫下雪了》
作者：杨素筠
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