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陈俊:桑

封面新闻 2021-11-22 14:05 48149

文/陈俊

生产队栽有很多桑树,它们都是种给蚕吃的,长在一摞摞梯田的田埂间。为什么是田埂间,而不是直接的田埂上呢?因为我们那里地形特殊吧。

在考上四川林校读书之前,我的出生地叫红星公社一大队一队。一队是在街队,几十户人家和公社、粮站、医院、学校、供销社、农机站等等,挤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七天当一次场,热闹非凡。老百姓叫赶场,打油、称盐、买布、卖鸡蛋。小孩子在人缝间瞅水果、瞅酒缸、瞅饮食店的熊熊炉火。春节水泄不通,交公粮统购的日子也是人山人海的。我家就在公社对面。

街背后是一座画屏样的山,叫马家梁,山顶上也有田地人家,是七大队的。我之所以私自叫它画屏山,是因为丘陵台地地貌特征,山中还有窄窄的田地在终年碧绿的松柏林间,田地边有人家,四季可见花,桃李梅杏均有,油菜花、桐子花最多,红黄翠蓝,可不是画屏么?这山又连着四围的几座同样风格的画屏山,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淌在山底,河的两岸是那一摞摞的梯田。

我们一队的田,从山对面上看,不是很高,竖着从一条石板路数上来有十多条田吧,直抵街边。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一摞凹进去,就叫什么湾,比如王家湾;有的突出来,就叫什么塝,比如桑树塝。

湾其实就是分水沟,有一条小溪样的细水喑喑哑哑地在草丛中暗自流淌,沟里多有螃蟹,还有水蛇,偶有水灯心药草和现在视为奇葩的曼殊沙华,我们叫它老鸦花。我们队的田一头抵八队的邱家湾水库,一头抵二队的的杨家塝。小河从南向的玉山公社大云塝来,流到北头两座画屏搭起的山门就看不见了,山那面是三江公社的界。

因为田与田之间有高有低,有的还分布小络小条的旱地,那么,田与田之间,田与地之间就有坡面了,这坡面上便种有树,多数是桑树,间或有一种经济树种叫白蜡树的。有些陡坡陡坎的地方也有桐子树,不是山桐,是油桐,也是生产队的经济源。

另外,坡上还有各种各样的自然植被。这是我们放牛娃的宝藏——割牛草、扯猪草、捡柴。草皮下还有极好吃的地瓜,好些石缝里还长出牛奶子、狗屎泡、薅秧泡这些美好的植物来。

当然,桑树是最美好的植物。桑叶是蚕的粮食,但桑泡(桑椹)是归我们小孩的,有多少吃多少,不会有人管。桑树又没有刺,采摘极易。我们队上的桑树,都是碗粗的大树,桩修的矮,枝叉极多,微条纤纤。后来读到《艺文类聚》的《桑赋》,说它“上似华盖,紫极北形,下象凤阙,万桷一楹,丛枝互出,乃错乃并”,想起生产队采过的每一棵桑树,真还是如此。

每年清明一过,对面画屏山上桐花始开,队里便要养蚕了。晒场边砌起了大灶,安上了大铁锅,沸水滚滚,蒸汽腾腾,蚕房里的簸箕一张张搬了来,用开水涮、洗,然后三张一组,背靠背篷着在太阳下暴晒。我们小孩极其热爱这些造形,看着就像一场银幕上的战争,即将打响。这些蚕簸像集结的士兵,也像修筑好的工事。

养蚕的是几个不寻常的女人,我记得的有队长娘子、副队长娘子、记工员的娘子、监收员娘子,还有一个是我同学绿平的妈。平娃子的妈平时不劳动——不,是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们家,她父亲打衣服,她爷爷是贫协主席,在生产队是好劳力,耕田耙地之余,还兼杀猪,虽不是队长,发号施令竟比队长还有威信,婆婆则煮饭洗衣带娃。所以她母亲是个样人儿,最多帮他父亲锁几针扣眼,只有蚕季去蚕房喂几天蚕,算是参加集体劳动。养蚕么,这是个既轻巧又尊荣的活儿,因蚕娇贵不好养,特爱干净,伺候它的人便也讲究些。

我妈呢,乡下来赶场的人也叫她先生娘子,但她是从城里下放来的,劳力不算好,彼时父亲还下放在六大队教书,还没有回街上的中心小学来呢。

养蚕是需要大量桑叶的,养蚕的几个娘子并不负责,而是生产队派其他人根据所需适时采摘桑叶。我妈便是采桑者之一。因为采桑叶是计量得分的,采的桑叶交蚕房过秤,采桑也有自由,无须听队里统一出工的钟声,所以,我妈喜欢采桑。我妈常要我放学后帮她采桑,星期天更不用说了,全天皆采。

簸箕烫好晒好了,蚕房也里里外外消了毒,不知道是派的哪个娘子打着洋伞去县蚕种场领了蚕纸回来,开始神祕而神圣的催青工作,蚕房的纱窗上都遮起了黑布。两三天后,蚕破卵而出,要小桑叶时我看见了,她们拿着鹅管笔一样的鹅翎子扫小蚕。小蚕真丑啊,又小又黑,没有蚂蚁大呢。可是等吃了几天桑叶,它就变白,细长细长的,公主样的伸腰昂头,摇摆着头,不停地索要吃的。

小蚕时,吃的桑叶少,一天喂四次,养蚕的几个娘子晚上要轮流照看,添加桑叶。那些蚕真是娇弱,吃的桑叶讲究哇。露水桑叶不能采,如果碰巧有雨,桑叶带了水,还要用干净的毛巾一片片地揩净,再用刀切细条,均匀地洒上。

这个时候,妈妈教我采草桑。生产队里的桑树有几种,湖桑,叶子大,厚,绿中带点黄,油亮油高的,真是漂亮而美丽。荷叶白,跟湖桑差不多,却是黄亮中带翠绿。大花桑,发得晚些,喂秋蚕时正好赶上。草桑呢,我不知道专家叫它什么桑,是未嫁接,未良种化的家桑。样子古老、朴拙,像我那喻家梁倔犟脾气的舅舅,但极仁慈。树粗,枝条细密,叶子小,薄,颜色深绿,茎脉发白,一眼能见,这桑叶生得早,长得快,含蛋白质高,小蚕正好吃。

我也喜欢摘,因为草桑的桑泡也早早地结满了树,密匝匝地,一根枝条上有五六十上百颗吧。也是顺时间次序依次地成熟。桑泡始而青,然后粉红,全熟了转紫红,紫得发乌,则过熟了,会掉下去,成为虫蚁的口粮。每天采桑,每天都会有紫红的桑泡吃。

采桑也有众多的讲究与技巧。小蚕采草桑,大蚕了便要采湖桑与荷叶白了。蚕起了二三眠,吃起来就非常厉害了,交桑叶时,等待过秤,我们小孩子有的是时间参观。每个簸箕都去瞧瞧,看她们翻沙,把桑叶整片地撒上去,蚕被盖住了,可是,沙沙沙,沙沙沙,似乎天下起了小雨,急速地打到沙地里,一会儿,叶子不见了,只剩了茎脉,网样的茎梗之下,又是白花花的蚕了,这吃相,真是可怕,要不,怎有蚕食鲸吞的成语呢?老百姓说,寸口吃断江山,恐也是从蚕这里来的吧。到四眠,蚕吃得更凶更快了,队里便会派很多妇劳采桑。交的桑叶摊在储藏室,满屋子,堆起一人多高。

露水桑不能采,雨天也不能采,热的叶子也不能吃,所以,队里每天要采很多桑叶储备,早上采的,中午晚上喂,下午采的,第二天早上喂。采桑时,妈妈她们都背着大花篮背篓,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钩挂,在一棵桑树下,先用钩挂把那些又长又软的枝条勾过来,一手握稍尖,一手倒着从稍下几片叶开始撸下来,跟撸串一样。

我们那时叫什么?刷,刷叶子,动作快得很的。我妈上午能摘五十斤,下午摘五十斤。我帮忙,就是上树,把她用钩挂都弄不到的枝条给弯下来,实在弄不下来的,就在树上直接摘了。所以,小孩子喜欢采桑,实在是好吃又好玩。每棵桑的好桑泡都被我们先找到吃了,有时还摘好些包回家,给兄弟姐妹吃。

桑泡对我们来说,真是好水果,不需洗,无皮剥,丢在口里,酸酸的、甜甜的,籽儿都没有的吐,多感人的温暖细致。后来读到唐诗里有:“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雅嘴。清晨探采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啧啧,真是不好理解啊。不如汉乐府的《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多美好的人,多美好的事物啊。养个蚕,采个桑,怎么会哭呢?

草桑的泡儿好,湖桑的就次一些,主要是量少了。一棵大湖桑,叶子多得能藏住人,但泡儿少得可怜,稀稀拉拉的。不过,桑泡倒挺大的,撞到一颗有拇指长呢。采湖桑的时候,麦子都割了,树下的水田刚插上秧。“郁郁林间桑椹紫,茫茫水面秧苗青。”想必陆游少年时也是帮母亲采过桑的吧。

这个时候,第一批蚕都老了,通身透亮,也不吃桑叶了,队里的一批老太爷早已用去年留存的专用稻草打好蚕簇,一圈圈地堆在蚕簸里,捉了蚕放上去。不捉吧,蚕自己也会爬上去,这叫上山,要吐丝做茧了。

会打蚕簇的的马表叔,李老太爷,还有姓肖的一个副队长等几个人,就住在街上,他们在家里打。稻草用石灰水消了毒,晾干,铡成一定长的节节,再用一根稻草搓成的长绳,一头绕在柱子上,便开始放铡好的草节,搓绞,跟我们辫头发差不多,翻过去翻过来,很快就打好一根,这也成了我们放学后爱看的节目。

茧子成了,要摘下,分级,然后卖到茧站,由茧站到丝厂,这个过程我们看不见。

母亲她们又去蚕房劳动,坐在板凳上,怀里揽着一个大蚕簇,一个一个摘下茧来。有时,便会带几个没用的茧子回来给我耍,这个可以等它出蛾子,观赏。或者剪破了,不要蛹,用茧壳做几朵蚕花戴。

因为绿平的妈在喂蚕,蚕起四眠后,她会要几条回来,我用我爸的纸盒子,我们共同养着,自己精心伺候的,结的茧非常厚,做蚕花吧,可以多翻一层花瓣。做出来的花,像肥大的栀子。

记得采桑养蚕的最后一年,我们不着急做花,专门要看出蛾子,看它怎样咬破茧壳爬出来。等的时间有点长,天都快黑了,但是我们在暮色里坚守,铁着一颗心。

终于,蛾子爬出来了,似乎经历了千山万水,竭尽了最后一丝力,躺平,在那儿休息,不一会儿,其他几只都这样爬出来了。蚕出茧,与小鸡出壳不一样,是有些寂静的,稍稍能听到它在里面翻滚的声音。

蛹蜕皮化成蛾后,嘴是虹吸式,并不能啄壳,它是分泌一种胶,溶化丝,茧子被溶烂出一个小洞,供它出来。又等了好一会,奇怪的事儿发生了,空气中忽然有一种难闻的腥味儿似的,一只看起来细瘦的蛾子朝一只胖蛾爬去,尾对尾缠在一起。

此刻,平娃子忽地反应了一下,砰一声盖上盒子,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彼时,我敢说,我们都不明白那些事的具体意义,只意识到这是不好的,看到了应该觉得羞耻的一幕。她就先逃了。我心里也有一丝恐惧。就像天空尽头有个巫婆要驾马车过来下咒语了。唉,我们都长大了。人生的烦恼可能就要开始了。

这一年,我考上了四川林校。

只隔了半年,寒假,我回家,街上一切都变了。晒坝没有了,每个田都分到了户,公社的牌子也变更了,改叫三星乡。平娃子,我也没看见,到她家去找,家人说,她到石城乡去复读了,预备明年再考中专。彼时,她爷爷忽然死了,她妈妈也开始脱下那有点讲究的平绒胶底布鞋,下田劳作。

本以为,长大后,我俩会像她妈我妈那样,她来喂蚕,我来摘桑。且学罗敷吟:“红星有好女,绿平与华俊。一生喜桑蚕,终老马家梁。”不想,还在睡梦里,一只肥皂泡就莫名其妙地撞了墙。醒来,天各一方,开始吃人生的二茬苦。再后来,绿平的人生路,极像我喜爱的小说《飘》里,那个——被另一种制度逼着长大的——郝思嘉的命运。这里,就不说了。

要哆嗦几句的是,说到桑,应该说明,这是特指中国养蚕的桑,习惯称家桑,桑梓故里的桑,最早可能被神农氏发现、被黄帝的妻子嫘祖驯化了,用来饲蚕。中国的这种桑,有十多种,包括原种、变种和栽培种,全国各省都有。但在植物学上,桑是很大的一个科,有很多属。比如构属里的构树,是常见的,榕属里大叶榕、小叶榕,在我们城里,是常见的绿化树,黄角树是常见的,还有岭南的菩提树也是常见的,吃的野地瓜、薜荔一类的凉粉果还是桑科植物。对了,连无花果也是桑科榕属的呢。

【作者简介】

陈俊,女,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巴中市政协。

评论 1

  • fm1292087琳 2021-11-22

    温馨的童年时光,比较好奇平娃子最后去哪儿了,希望能被岁月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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