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百炼成钢张之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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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 2021-09-14 18:11 61517

封面新闻记者 仲伟

一百年前,在汉口的英国传教士杨格非,对晚清名臣张之洞作出了几乎完美的评价——“他是一个矮小而简朴的人,平易可亲,质朴的服装表现了庄严的气质。这种卓越的风度显出他是一个完美的最高地方长官。尽管身躯矮小,可是决不有损于大官的气质。我不相信中国别的官员都像他这样充满中国人的美德和富有裨益人民的运筹。”

这些极高的美誉,很大程度上把张之洞渲染成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使他成为后世景仰的对象。但人性和野心通常隐于历史的暗流,权力与欲望,也曾是张之洞生命中爆闪的火花。

张之洞

一 

琴声中的小官保

夕阳西下。

苍茫的荒原中,依山而立的城郭,渺小而脆弱。两万义军,围困贵州的边陲小城兴义府。

城楼暗影里,守将张锳注视着城外阵容闲散的义军,静默不语。夕阳渐渐隐入林下,只剩一片灰濛,义军燃起篝火。远远的火苗,如寒星般映入眼帘,张锳传令身后的游击林普洲:午夜突袭。

子时,一支精锐骑兵潜出兴义府,绕道后山出城。半个时辰后,这支骑兵从侧后对围困兴义府的起义军展开突袭。义军猝不及防,被杀伤数百。张锳率兵追击,再杀伤数百,义军溃退。随后,张锳组织乡勇团练三万余人,将普安、安南一举攻下,兴义府解围。

兴义府,原名安龙,位于贵州省西南部,隶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历史上,安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镇,直至南明时期,永历政权为了避难迁都于此,才小有名声。大西军将领孙可望曾说,“广南虽云内地,界邻交趾,尚恐夷情叵测。臣再思维,唯安隆(安龙)为滇黔粤三省会区,行宫修葺,一切粮储可以朝发夕至,莫此为宜。”

当时,永历帝朱由榔在安龙,“宫室卑陋,服御粗恶”,所居文华殿,窗壁颓圮、风吹雨洒。大西军将领李定国东进之师,取桂林、破永州、下衡阳、逼长沙,掀起了南明反清的最后一次高潮。但孙可望叛乱之后,朱由榔不得不迁出贵州,逃入云南,不久被吴三桂消灭。随后,清廷改安龙为“南笼”,有“南明的囚笼”之意。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南笼府又改名为兴义府。

贵州安龙招堤,十里荷花

如今的安龙县,是一座峰林环绕的荷花之城,有南明历史博物馆、明十八先生墓等多处抗清遗迹。安龙县城东北陂塘海子有一道堤,名叫招堤,是安龙一处著名的风景,这和张锳、张之洞父子大有关联。

张锳(1791—1856),字右甫,直隶南皮人,嘉庆十八年举人。道光六年(1826),张锳以“大挑”选中来黔,录派补授为贵州安化知县。“大挑”,是清乾隆后定制,三科以上会试不第的举人,国家挑取优等的用做知县等职,意在给举人开拓出路,六年举行一次。

张锳历任清平、安化、贵筑、威宁、古州知县,以清明廉洁、勤于政事、兴学育人有声望,升黎平知府、兴义府知府。时至今日,安龙县城依然流传着“张锳添油劝学”的故事:道光年间的兴义城,每天夜里到交更时,就有两个差役从知府衙门中走出,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挑着桐油篓,见到哪户人家亮着灯光、并有读书声,差役便会停下来,高唱一声:“府台大人给相公添油啰!”读书人开门后,差役便从油篓中舀出清亮的桐油,倒进读书人的灯盏里,并补上一句:“府台大人祝相公读书用功,获取功名。”每晚给兴义城里的读书人添灯油,张锳前后坚持了十三年,这个故事也被现代演绎为“加油”。

道光十七年秋,张之洞出生于贵阳六洞桥,乳名官保,是张锳的第四个儿子。襁褓中的张之洞爱哭,只有母亲朱碧筠的琴声才能使他安静下来。

朱碧筠,广西桂林人,出身名门(其父朱绍恩进士出身,官至四川邛州知州),聪颖贤淑,喜棋诗画,特别擅长弹奏古琴。可惜,张之洞只在母亲的琴声中长到四岁,朱碧筠就因病溘然长逝。朱碧筠去世后,张锳未再立正室,张之洞由张锳侧室魏芷香抚养长大。

少年俊才一飞冲天

史家研究张之洞,发现其言必称河北南皮人氏,对于在贵州的一段经历,常避而不谈。

张之洞禀赋聪慧,五岁入家塾,十一岁时作《半山亭记》,名噪一时。此记全文,刻于安龙招堤畔之半山亭:

万山辐凑,一水碧潆,雉堞云罗,鳞原星布者,兴郡也。城东北隅,云峰耸碧,烟柳迷青,秋水澄空,红桥倒影者,招堤也。缘是数里,蒹葭苍苍,有阁巍然,峙于岩畔者,魁阁也。穿绿荫,拂白石,禅房乍转,画槛微通,石碧一方,茅亭三面者,半山亭也。做亭者谁?吾家大人也。翠萝红蓼,罗列于轩前;竹榭茅檐,欹斜于矶畔。太守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

岁在壬寅,家大人先守是邦,文风雅俗,焕然一新,故常与民同乐者也。夫其得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人和则政多暇。由是常徘徊于此阁,以寄胜慨;而亭未有焉,然其烟云万状,锦绣千重,早以毕具于目前。盖天钟灵于是,必待太守以起之也。爱乃建亭于阁之东偏,古径半弯,危廊数转,不崇朝而功成,易如也。

……

《半山亭记》颂张锳为官政绩,极尽夸耀之能事,叙写光宗耀祖的决心,抒发凌云壮志的情怀。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但是不是出自十一岁的张之洞之手,无从考证。可以得知的是,张之洞十三岁以前学完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兼习史学、《孙子兵法》《六韬》等。

道光三十年,不满十四岁的张之洞回原籍南皮应县试,中第一名秀才,进县学。两年后,张之洞又以顺天府乡试第一名中举,得“解元”。

本以为人生会一气呵成,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哪知太平天国出兵北伐,京畿忙乱,张之洞在一片惊恐中离京返黔。离开京师,顺运河而下。张之洞四顾茫然,不禁赋诗感怀:“绮绣州原变水乡,误看秫稻作孤蒋。泽鸿休怨无安所,且限南来丑虏狂。”

贵州安龙县明十八先生墓(图据安龙县政府官网)

咸丰四年(1854)秋,贵州桐梓杨龙喜率农民起义,声势浩大,官军连连败北。年底攻克安南,围攻兴义。张锳与部下闭门坚守,并让子侄张之洞、张之渊、张之清在城楼上作战。午夜,张锳组织敢死队潜出城外,在义军侧后发起进攻,义军溃退。

这一年,张之洞十七岁。张锳深感自己年老体衰,遂为张之洞定下亲事。年底,张之洞与贵州都匀府知府石煦之女喜结良缘。张之洞新婚不久,新城涂令恒、冉秉成率农民起义军攻府城,安义镇总兵先率镇兵从征遵义,张锳组织团练千余人防堵。

面对农民起义军对兴义府城的围攻,张锳只得将新婚的女儿、女婿送出兴义府城。而张之洞坚持留在兴义府城,与父亲坚守。有人问张之洞这是为何,张之洞回答:“城若陷,吾父尽忠,吾当尽孝,不敢偷生惜死,贻门第羞也。”情况最危急时,张锳令堆积柴草于城楼,一旦城破,即举家自焚。经过三天三夜激战,最后总算暂时击退围城的农民起义军,张锳全家化险为夷。

因守城有功,张锳升贵东道道尹,在黔南各地指挥镇压起义军。这次升迁离别,也是张之洞父子最后一次见面。咸丰五年(1855)九月,贵定、龙里等县苗民起义,各地起义军相互呼应。贵州巡抚蒋霨远在咸丰的严旨斥责下,调集贵州全省军队在川、滇、桂等省的配合下,向义军进扑。张锳也率兵向贵定进发,由于积劳成疾,于咸丰六年七月廿五日(1856年8月25日)病死于任上。

七天之后,都匀府被义军攻陷,张之洞的妻兄、代理知府石均被义军杀害,前知府鹿丕宗(张之洞姐夫之父)自焚。父死兄亡,张之洞悲伤不已。他一生不仅对义军有切肤之恨,也对贵州,对都匀、兴义等地怀骨鲠之痛。

为父亲治丧守制三年,二十三岁的张之洞打算参加会试,因族兄张之万为同考官,只得回避。第二年应恩科会试,因为同样的原因,又没有考成。

同治二年(1863)春,张之洞再一次入京会试,初试被录取为第141名。复试时,张之洞得心应手,榜列一等一名,接下来是最后一关殿试对策,对策的主题是求才、纳言、吏治之类的问题,张之洞洋洋洒洒,旁征博引,直陈时弊,他写道,当今人才缺乏,主要原因是“资格太拘,科目太隘”,导致朝廷下诏天下举荐将才时,“应者寥寥,山林隐士则绝无闻焉。”他也直言,“今天下大患在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无以战。”他提出,“任人者治,任法者乱。”“杀一贼不如使民少增一贼之为功多也,求一良将不如选一良吏之为力易也。”

这样一份不袭古套,直言无讳的殿试对策,引起了阅卷大臣的争议,多数人主张列为三甲之末,但大学士宝鋆十分赏识,以为奇才,准备录取为二甲第一名。试卷进呈两宫,西太后将张之洞拔置一甲第三名,中探花,赐进士及第。

尊经书院五少年

高中探花,仕途起步,张之洞的人生就此洪水奔流。

苏轼说:“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张之洞正有这种秉性,“鄙人性情,向来专作独任其难之事,尤专作费力不讨好之事。”

同治五年(1866),张之洞大考二等,以后担任浙江乡试副考官、湖北学政、四川乡试副考官、四川学政职务。从浙江到湖北,张之洞完全是意气风发。出任湖北学政,整顿学风,建立经心书院,提拔奖励有真才实学的人,颇得众望。同治十二年(1873)秋,张之洞出任四川乡试副考官,出闱后奉旨简放四川学政。这是他四年来第三次出任考官和两度简任学政。

作家唐浩明在长篇历史小说《张之洞》中,对这位崇尚实干的四川新学台有详细的描述——

那时四川士林风气不正,科场作弊之风十分严重。张之洞通过深入考察后,制定了诸如“禁鬻贩,禁讹诈,防顶替”等整理科场的八大措施,督促各州府严格执行,科场作弊之风顿时根绝。张之洞又针对不少士子参与当地士绅们举办的局所,与局所办事之人勾结为奸民怨沸腾的情况,下令不准士子参与局所,凡有违背者,一律惩办,直到革去功名。张之洞说到办到,雷厉风行,在革去几个秀才的功名之后,此风已几近绝迹。

为更多更好培养人才,造就四川新学风,张之洞接受丁忧回籍的前工部侍郎薛焕等十五名官绅建议,创建了尊经书院,这就是四川大学的前身。

贵州安龙县半山亭(图据安龙县政府官网)

光绪元年(1875)春,尊经书院在成都南门外落成,延请薛焕为山长。薛焕也是一位名宦。咸丰十一年,薛焕在江苏巡抚任上,与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一道奉旨购买洋枪洋炮及雇法国工匠传授制造经验,揭开“徐图自强”的序幕。张之洞聘请薛焕出任书院第一任山长,正是他对书院的重视和期望。开学那天,四川总督吴棠也亲自前来祝贺。

张之洞为尊经书院制定的目标是培养通博之士致用之才,在四川造成经世致用的务实学风。在川期问,他经常去书院给士子们讲课。为了指导书院的学子和川省士人,他撰写了两部重要的学术著作:《车酋轩语》和《书目答问》。

《辅轩语》中,张之洞以学政的身份发表许多有价值的教戒之语和经验之谈,希望士人们成为德行谨厚、人品高峻、志向远大、习尚俭朴的道德君子,并提出读书期于明理、明理归于致用的求学原则;《书目答问》中,张之洞则以广博精审的目录学家的身分,为士人开出二千二百余种包括经史子集在内的书目,为初学者打开走进学术殿堂的大门。

在尊经书院的授课过程中,张之洞发现五个资质特别聪颖、读书特别发奋的少年。他大力表彰他们,树立五少年为全省士子的榜样。

“尊经五少年”,最早出自张之洞离川回京的路上写给继任学政谭宗浚的信中:“蜀才甚盛,一经衡鉴,定入网罗。兹姑就素所欣赏者,略举一隅。绵竹杨锐、井研廖登廷、汉州张祥龄、仁寿毛瀚丰和宜宾彭毓嵩。”“尊经五少年”中,尤以绵竹人杨锐知名,被称“当世扬雄”,为血染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之一。

【主要参考文献】

《张之洞》(唐浩明)

《川大之源:四川尊经书院纪略》(雷文景)

《张文襄公年谱》(许同莘)

《谭嗣同全集》(谭嗣同)

《饮冰室合集》(梁启超)

《中外旧约章汇编》(王铁崖/编)

《光绪朝东华录》(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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