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陈海龙:孃孃

封面新闻 2021-03-19 16:28 42436

文/陈海龙

我没有叫过母亲一声“妈妈”,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对母亲,我们一直喊“孃孃”,为什么要这样喊,至今仍是一个谜。

母亲不识字,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一辈子没有坐过汽车,一辈子没看过电影。

我老家是川南雪山关脚下的一个镇,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经济文化中心。由于交通闭塞,城里的电影队三月五月、说不定半年一年才下来一次,来一次就等于山民们过一次盛大的节日,四乡五岭的人都要跑来看电影,其热闹程度远远超过如今的交易会。

乡里来的亲戚朋友熟人太多,一到放电影那天下午,家里长短板凳,一切可以坐的东西,早早地被他们“号”光了。尽管我多次鼓动母亲去看一场,她总是说:“你们去看,家里要人守着。”

那年,早在3个月前,就有消息传来说,县城在放一部“好看得不得了”的片子,叫《卖花姑娘》。至于如何好看,没有人过问故事情节,反正说是全场痛哭,散场后,大家都还在擦眼泪。

这个消息,搅得小镇几个月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贴出海报了,《卖花姑娘》定在初三那天放映。喜讯像野火一样迅速燃烧,一直漫过赤水河,传到贵州很远的地方。

我下决心要动员母亲去看一场。人生一世,电影都没有看过,实在太值不得了。母亲似乎也早就听到风声,知道这部电影好看,我没费多大劲,她居然同意了:“要得嘛,开个洋荤。”

街上人占着地利,早早地就搬长板凳到区公所外的大坝子里去占位子。还是初春季节,高山很冷,我们连烤火的炉子一齐抬出去,怕老人冻着,想让她舒舒服服地看一场。

那晚上究竟来了多少人?反正足球场一样大的坝子站不下,四周几大块麦地被踩得惨不忍睹,散场后的火把一直延续到天明,与第一次过红军的时候差不多。

乡镇上放一次电影就等于打一次牙祭,挂“档子”(银幕)、安“机子”(放映机)、扯电线到发电,一大串事情搞下来,已是晚上10点钟左右。开头照例放一大堆《新闻简报》,轮到最后才是正片。

正片多少年来都是《地道战》《地雷战》那几部乡亲们背得出来的电影。尽管是老片子,但每次人照样多、照样新鲜、照样热闹。坝子里一片嘈杂声,如蜂子朝王。看到熟悉的镜头,娃娃们提前就先吼了起来:“高,实在是高!”小伙子也时时会对身边的女伴说:“看,假地雷……是牛屎。”

那天晚上,坝子里出奇的静。纪录片放完后,天不巧下起了毛毛雨。夜已经很深了,全场没有一个人乱动。正片开始后,母亲木然地看着银幕,脸上静静地流着泪水。场上的哭声,将影片中的对话全部淹没了。

母亲病了,躺在床上还在问我:“都解放喽,还有那么苦的人?”我说:“那是朝鲜的事。”“不管是那个的事,反正不好。”母亲说,“以后我不看了。”

过了很久很久,山民们还在议论那天晚上的毛毛雨下得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在《卖花姑娘》最苦的时候下。母亲也说:“老天有眼,孝心感动天和地……”

几十年来,只要提起“电影”二字,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想起那个夜晚。

每当看到朋友们亲切地叫着“爸爸”、“妈妈”,我就会想到我的父母。我已没有了补偿的机会,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时时缠绕着我的心。只有清明节我可以放纵自己,长跪在老人的墓前,忏悔一生的过错。

【作者简介】

陈海龙,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航空作家协会会员、宜宾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西南军事文学》《红岩》《特区文学》《鸭绿江》《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滇池》《散文选刊》《文学自由谈》《神剑》等文学期刊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儿童文学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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