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岁女地下党员杨立芳回忆“秘密工作”： 为游击队送情报，丈夫牺牲后毅然入党继续战斗

封面新闻记者 刁明康 王秋萱 云南曲靖报道 罗一致 剪辑

烈士陵园的土被挖开了。

杨立芳杵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施工队外面。

她的手，从僵硬，慢慢到抖动，再到不听使唤。眼睛也开始变得混浊。

终于，湿润的泥土底部露出灰色的瓦罐。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学源啊——”，悲怆的哀嚎响彻山谷。

这是杨立芳自1948年丈夫牺牲后，近50年来的第一次放声大哭。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儿媳，一个母亲，一个曾经为了革命事业舍生忘死的地下党员，她完成了丈夫交给她的使命，卸下了包袱——

那些躲在山谷中秘密进行的讨蒋行动、面对国民党反动派士兵刀枪剑戟架在家门口的威胁，以及组织妇女剪短发、放裹脚的过往，已在叮叮咚咚的时光中，悄然上色……

时间来到2021年。

阳光依旧。

已经102岁的杨立芳坐在轮椅上，遥望远方。

远方，青山如黛，高楼耸立。

在党的坚强领导下，曾经落后贫穷的钟山乡，已成为曲靖市，乃至云、贵、广三省区交界地的一颗耀眼明星。

2021年6月19日，曲靖市罗平县钟山乡狗街村。

阳光很好。

很好的阳光洒在屋顶，红蔷薇随风摇晃。

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的杨立芳，穿一件碎花外套，头戴红色毛帽，斜靠在轮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现在，她已经不能下地走动，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曾经，她也像前来探望她的人一样，健步如飞，甚至顶着月光，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准确无误地将情报递到自己的丈夫——地下共产党员任学源手里。

那是不算遥远的1938年。

拥有田亩、长工、家境殷实的钟山乡富家子弟任学源，在中共地下党员、罗平县板桥东胜小学教员刘浩的影响下，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钟山乡办起了8所保国民小、60所村小。

年仅18岁的杨立芳，经老人介绍，与任学源喜结连理。

依托教师身份和办学优势，任学源与同事秘密开展了三期地下党培训，270多名进步青年和地下党人士在这里接受了进步思想和军事培训。

作为任学源的妻子，杨立芳首当其冲，成为妇女培训班的第一批学员。她在这里了解到了马克思主义和党的理念，心里埋下了革命的种子。

1940年，钟山乡建立党支部，军事才能和文化过硬的任学源，被推选为支部书记。罗平县伪政府和驻军获悉后，以清除“异党”的名义，开始搜捕任学源等地下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中共云南省工委根据党中央“隐蔽精干、积蓄力量、长期埋伏、以待时机”的方针，命令任学源等同志转移到昆明。

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刚刚生了二儿的杨立芳，选择留在钟山乡，照顾老人孩子，并积极在妇女中宣传进步思想。

她剪去长发，留起新式头型，放开裹脚布。在她的号召下，钟山乡曾经因为小脚足不出户的妇女们，开始大面积抛旧习，剪裹脚。

1944年，日寇占领贵州独山。云南省工委命令任学源、朱希敏等同志返回钟山建立游击根据地，广泛宣传动员全乡人民购买枪支弹药，为抗日和反蒋武装斗争做好准备。

不到两年时间，任学源等同志便组建了一支拥有400余人枪的游击队伍，并经过民主选举，推选任学源担任钟山乡乡长。

眼见任学源等人越坐越大，国民党罗平县伪政权又坐不住了。

1947年10月，国民党罗平县伪政权派出常备队和地霸武装300多人，进犯钟山乡，点名要抓捕任学源。

这一情报被我党工作人员掌握，迅速从罗平县城快马加鞭传到钟山乡杨立芳手里。此时，丈夫任学源正带着游击队在山里整训。

杨立芳来不及思考，顶着月光，连夜带着情报上山寻找丈夫。因不知丈夫在哪里，她翻山越岭找了8个村庄。

当晚，将情报准确传递后，杨立芳又迅速下山。

孙女任国玲说，奶奶杨立芳告诉她，还没到家，远远就看见国民党士兵一溜排在家门口，“刺刀亮晃晃的，前门架了一挺机枪，进得门去，后门还被架了一把机枪，阵仗确实吓人”。

家中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杨立芳心里很是紧张，“万一抓不着任学源，要对妇女老幼动手怎么办？”

好在，获得情报的任学源也迅速带领游击队，从外围包围了国民党士兵。双方对峙20余天后，敌人迫于压力，无奈收兵。

杨立芳的二儿，当时已八九岁的任维波回忆起一个细节：有几名国民党士兵在家中的堂屋内烤火、擦枪。拉枪栓时，一颗子弹跳进了火坑，吓得几人将火坑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说，万一子弹响了，今天就出不去了，游击队肯定要打下山来……”

在与敌人常年的周旋中，任学源、杨立芳的家，逐渐成为钟山革命根据地的一个秘密据点。

杨立芳小儿子任维兴回忆，那时候，父亲干革命，母亲便在家中做好后勤工作，有时候是三五人来家中开会，最多时有几十上百人同时在家中吃饭。

好在爷爷辈前些年通过做马匹运输，攒下些田亩和家产。每次来人，家中都能拿出粮食来招待。人多时，母亲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一起蒸玉米饭、煮土豆南瓜，偶尔也会宰一头猪打牙祭。吃完饭，母亲还会与妇女们一道，买布匹给游击队做布鞋，缝制粮袋。

平常，任学源与同事在家中开会，杨立芳就负责放哨，有陌生人来，咳嗽三声作为提醒。

孙女任国玲记得奶奶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爷爷任学源和同事在二楼商量部署工作。奶奶杨立芳在厨房做饭，吩咐当时十一二岁的姑婆任学珍负责放哨。

姑婆任学珍坐在楼梯间快睡着了，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于是使劲咳嗽三声，楼上的任学源与同事迅速躲得没了踪影。等杨立芳端着饭菜上了楼，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声让小妹误以为来了敌人。

1948年4月，升任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第七大队长的任学源，带领部队前往越南整训，准备正式投入解放战争。

任国玲说，奶奶杨立芳告诉她，临离开时，任学源对奶奶说，“杨立芳，我这一走，这个家就算没了，麻烦你把孩子老人照顾好”。

杨立芳既担心、不舍，又为丈夫的家国情怀所感动，“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晓得流泪，然后默默把配枪递给丈夫，送他出门”。

此后，思念丈夫时，杨立芳会唱起当地的一首歌曲，叫《送郎参军》。

她不知道，这是他与丈夫的最后一面。

6个月后，从越南整训回来的任学源，在返回罗平途中，于曲靖师宗县遭遇敌人埋伏，壮烈牺牲。

得到消息的杨立芳悲痛欲绝，她牵着两个大儿，背着小儿，找到罗盘地委领导，态度坚决地说，“丈夫倒下了，我要接替他继续战斗！”

同年11月，杨立芳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此时，她28岁。

在两个儿子和孙女任国玲眼里，自此之后，杨立芳再也没有哭过。她除了完成党组织交办的任务，还用勤劳的双手，将三个孩子抚养成人。

直到1996年。

这一年，罗平县新建烈士陵园，需要挪动烈士遗骸。

动工的早上，杨立芳早早杵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施工队外面守候。此时，她已是76岁的老人。

随着泥土逐渐挖开，她的手，从僵硬，慢慢到抖动，再到不听使唤。眼睛也开始变得混浊。

终于，湿润的泥土底部露出灰色的瓦罐。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学源啊——”，悲怆的哀嚎响彻山谷。

这是她近50年来的第一次放声大哭。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儿媳，一个母亲，一个曾经为了革命事业舍生忘死的地下共产党员，她终于完成了丈夫交给她的使命，卸下了包袱……

罗平县委党校高级讲师、云南省作协会员李庆忠说，钟山乡和罗平县的革命成功，得益于一是地处云南、贵州、广西三省交界，国民党控制有限；二是得益于像任学源、杨立芳这样的地下党员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激起了全乡、全县乃至三省（区）的革命热潮。

2019年，杨立芳老人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儿子说，当天，母亲高兴得像个小孩，戴在脖子上久久不愿取下。

2021年6月19日，阳光灿烂。

站在罗平县地下党培训旧址，遥望钟山，当年的老少边区，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烤烟之乡、油菜之乡。

来自钟山乡政府的官方数据显示，70多年时间，钟山乡的党员从最初不到40名，发展到如今的906名。在党的坚强带领下，2020年，全乡生产总值达到6.49亿元，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了12550元，全乡正大踏步行进在小康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