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声声(散文)

封面新闻 2021-06-27 11:37 35216

邹清平

“上石岩,下石岩,白胡子老汉钻出来。”这是婆婆教给我的第一个“猜字谜”,它就是石磨。

“石头层层不见天,短短路程走不完。雷声隆隆不见雨,大雪纷飞不觉寒。”婆婆和婆婆的婆婆就是唱着石磨这支古老而辛酸的歌谣,踩着永远不变的节奏,匆匆地推动石磨,使她们从青丝缕缕的小妇旋转到白发苍苍的老媪。

有一年的端午节,村里来了位石匠手工艺人,把我们家的“人邀磨”团成了“牛拉磨”,婆婆乐呵呵地把那根被她摸得滚光溜滑的磨杆套在了老黄牛的脖子上,我从犁地的爸爸手中接过黑塔树“使牛条”。从此,只有磨盘高的我开始“吭哧吭哧”地打着牛屁股,成为婆婆推磨的得力助手。  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野雨山风时起时停,能挡风遮雨的地方自然成了安置石磨的理想之地,但只有几间低矮的木屋,平均一户四五个娃娃的山民们,不得不把石磨安放在露天坝里。独我们家的石磨得天独厚,被安放在三间瓦房的吊脚楼下不会淋雨,楼外密密的竹林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外来的风。

石磨常推的是包谷、荞麦、干红苕粒,偶尔也推麦子。每当婆婆牵着牛鼻索架磨时,我就提着粪桶催牛屙尿屙屎,并学着婆婆的口气:“快屙,懒牛懒马屎尿多。”之后,婆婆就架起簸箕箩筛,坐在松树墩墩上,看着我迈着碎步撵牛,偶尔为灌不到磨心的我刨一下磨,并对越走越慢的老黄牛“吭——哧”一声吼,那牛就发起忙一阵快跑,嗡嗡地旋转几圈,磨盘上就堆起了小小起伏的“山峰”。婆婆赶紧用木瓢撮去箩或筛。这时,她便扁着嘴说:“我孙子撵快些,二天端阳节婆婆磨新麦面给你蒸肉包子吃,还上街挂机器面……”

于是,我就盼望着端阳节,盼望吃那“咬一口就流油”的肉包子和“丝一般细白”的机器面。

大端阳过去了是小端阳,肉包子和机器面条终究没有吃到,但我能踮起脚尖用高粱扫扫刨磨了。这时,我羡慕起安在露天坝里的石磨来,那些撵牛的小伙伴,可以一边“哼哧”一边看天上的云,看盘飞的鹰,听修大寨田撼山动地的号子声;或者牵着被捉的碌碌虫喊“推磨——推磨”;甚至还可以和坎上坎下的玩童比赛着骂人……

嗡嗡的石磨声单调极了,牛尾巴常扫得双眼流泪。我数着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牛蹄花印,听着猪圈里老母猪的呼噜声,傍着圆圆的磨盘,拖着发酸的脚步,昏昏地睡去……“啪啪”——婆婆的耳刮子把我打醒了,啊啊,馋嘴的老黄牛已把磨盘上的苕粒面面舐得干干净净了。

嗡嗡的石磨声旋走了我童年的顽愚。我上学了,把黑塔树条儿敲牛屁股、“吭哧吭哧”的生活交给了妹妹。

在学校话剧队里,我饰演的是一个“忘记阶级苦、不爱惜粮食”的反面角色。每当戏进入高潮,几个红小兵口诛笔伐声讨我“把雪白雪白的馒头扔进垃圾”时,我就想起婆婆用包谷和苕果面做的窝窝头,黑黝黝的……

端阳节又到了,该是推新麦面蒸肉包子的时候了。婆婆颤巍巍地撑起落面架,妹妹踮起脚尖在刨磨。

“婆婆,别落了,有麦麸子呀!”我看见簸箕内先落下的白面盖上了一层麻麻点点的麦麸。

“这怕啥?自家吃的!”

婆婆拍两下箩子,扁着嘴说。飘飘扬扬的面粉,在她花白的头上盖上了一层暮年的浓霜,脸上的皱纹像岁月反复开垦过犁沟,凝成黑褐的波浪。牙齿脱落了,干瘪的腮帮似两口龟裂的池塘——我不敢提吃肉包子和机器面条的事了,怕那满足于填饱肚皮的笑容从她那脸上消失……

老黄牛死了,婆婆的身影消失了,妈妈从婆婆手中接过了落面架,石磨重又嗡嗡地旋转起来,旋转中磨着山里人悠长的日子……

我渐渐地离这推磨的生活远了,但每当我从单位伙食团买来雪白雪白的肉包子时,我的神思就傍着那圆圆的磨盘睡着了,如今那里睡着的是我的妹妹?我想念故乡的石磨了。

又是一年端阳节。我看见石磨了,她歪歪地静静地躺在竹林里,层层石岩上凝着雀鸟陈腐的粪便,活像一尊古老的化石。老黄牛留下的那头小黄牛也长大了,油光水滑的,它摇头甩尾,悠闲地反刍着逝去的岁月……

粉白的堂屋里,妈妈正在挂面,焕然一新的吊脚楼下面,隆隆的粉机声代替了嗡嗡的石磨声,生意很兴隆,妹妹再也不能停着磨盘昏昏地睡大觉了,她成了忙里忙外的机手,把推磨的生活交还给了历史……

冒蒸气的肉包子、白花花的挂面条,滚动不息的泵轮,把庄户人的端阳节碾得喷香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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