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薛维睿
和传闻中一样,万晓利话极少,有种很强的疏离感。在采访中,每问一个问题,他都会沉默良久,然后端起水杯抿一小口,缓缓吐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却又无法对每个抛出去的回答完全满意。在他的世界里,交流是徒劳的。
他没办法完全敞开自己,这也让他逐渐在大家眼里成为一个谜。
刚成名那会儿,各种采访和拍摄扑面而来。访谈对话让他心惊胆战,压根儿不知道要对着那些陌生人说些什么,时尚拍摄更使他不知所措,他接受不了自己富丽堂皇的样子,“像个明星”。
如今他仍然不算合格,但已经改变了很多。宋冬野形容他现在,“以前他是局促地远离你,现在他是局促地想和你亲近一点,很努力认真地听你说的每句话,努力地和你感同身受。”
因为意识到逃避不了绕不过去,他开始努力迎面而上,“我尽量配合,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他把这种沟通和交流当做一种历练,佛有八苦,对他而言,“抛头露面就是苦。”
一
出道20年,2017年11月5日,万晓利发布了自己的第五张专辑——《天秤之舟/牙齿,菠菜和豆腐与诗人,流浪汉和门徒》。发布会上来了老狼、李志、马条、宋冬野、周云蓬、万芳、小河、杨嘉松、钟立风、张佺、张玮玮&郭龙,民谣圈最具分量的人都到场,几乎称得上2017年民谣界最盛大的聚会。
新专辑的歌陆续在音乐平台上发出来,自称万晓利的首席粉丝的宋冬野挨个去留言,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人间”。
万晓利出道不算早,圈子里的前辈纷纷把他称为天才,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与之相反的是,刚刚喜欢上民谣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万晓利是谁。
不少人认识万晓利是2014年的《后会无期》,韩寒在电影里用了万晓利唱的《女儿情》,大家才知道这个特别的声音;然后是《我是歌手》,李健在最后一轮的淘汰赛上翻唱了万晓利的《陀螺》。
这首歌收录在万晓利2006年的专辑《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里。
宋冬野最初也是因为这张专辑认识他。他比万晓利小16岁,大一那年买了万晓利这张专辑,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最喜欢的就是《陀螺》,一直单曲循环,整个人陷入强烈的震动中。“人生都被万总改变了”,从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决定要做音乐。
2013年,宋冬野和他的《董小姐》火遍大街小巷,他也因此跟偶像万晓利同台,采访时他难掩激动,试音时动也不敢动,“你无法想象喜欢了那么多年,尊敬了那么长时间的人,某一天他跟你坐在同一块舞台上一起唱歌。”
后来,从马頔的《南山南》到赵雷的《成都》,越来越多的民谣歌手被大家记住。民谣似乎度过了寒冬,不再是小众的代名词。《歌手》舞台翻唱了《莉莉安》,宋冬野听了以后发微博说,特别好,“大伙儿也别扛着旗任冷风吹了,过完年没准还能不劳而获多挣几场。”
大批民谣歌手纷纷探出头,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懂趁热追击的道理,万晓利却是越躲越远的那一个。
确切地说,他也不是在躲,只是好像任世上风云变幻,他还是必须按着自己的步子走。诗人尹丽川曾经评价他,“他和这些纷纭是非没什么关系。他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一点得失得意非凡或痛不欲生。他唱完他的歌,收好他的琴,骑上他的自行车,独自回到他简陋的家,每晚如此。”
二
歌手钟立风在这次新专辑的发布会上说,相比于年轻的时候,万晓利现在反而更接近青春,“你看晓利的笑容,还是那样害羞,朝向未来,你看这样的人才能写出好听的歌,是长途跋涉之后的返璞归真,晓利你很棒,不像很多人的歌,一听就知道要怎么走。”
是超过20年的长途跋涉。90年代的北京,校园民谣和摇滚乐刚刚兴起,许多热爱音乐的人涌向这座城市,万晓利就是其中之一。
1995年,老狼的专辑《恋恋风尘》发行,20天就取得了23万张的销量,彼时万晓利还在酒厂上班,但从这年开始,他常会带着自己的歌去北京,想出一张专辑,但找到好几家唱片公司,都碰了一鼻子灰。
1997年,万晓利彻底搬来北京,最开始在郭涌的“不插电”酒吧唱歌,后来去了野孩子乐队在三里屯的“河酒吧”,每个星期三和小河一起驻唱,一人半场。他通常唱自己原创的歌,也唱唱齐秦和崔健。
很多人为了听他唱歌而来,其中包括一些歌手,比如马条,从他第一次听到万晓利唱歌就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嗓音,从那以后天天缠着他,跟他喝酒,想和他做朋友。野孩子乐队的张玮玮回忆那个时候,“那阵子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热气,就是青春的那种巅峰状态,觉得一切都太美了。”
但那个时候万晓利谈不上快乐,他到北京的初衷并非是在酒吧唱歌,但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挺好的,“当时特别想逃离,就和我现在想逃离一样。其实人根本就是逃不出当下的。”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2002年,在诗人尹丽川的推荐下,Badhead厂牌签下万晓利,他在酒吧里录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走过来,走过去》。他在公开的讲话中谈过张唱片,在被窝里听出了一身汗,“和想象中的效果不一样,心里非常失落”。
2006年,万晓利把新录的歌递给在音乐节遇到的老狼,想让他听听看。老狼听完大为惊叹,立即引荐给独立厂牌“十三月”。
这些歌收录在《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里,发行后受到广泛的好评,名气接踵而至,粉丝们叫他为“万人迷”。万晓利完全处理不好这些,对于如何自然地做一个名人,他既生涩又抗拒。
创作也因此陷入了困顿,他觉得无法掌握自己的音乐,不能极致地表达自我,最重要的是找不到方向,他每天就着白酒写歌,醉了倒在沙发上就睡了,整日在喝酒和宿醉中切换。
宋冬野在《梦遗少年》里写道,“世界上唯一懂鸟语的人死在了2006”。
三
三年后才有了《北方的北方》。
2009年,一个春天的夜晚,他的朋友黄佳诗第一次听他唱《不要问星星有几颗》,“他数24颗星星。数到最后,他掉眼泪了”。这首歌第二年收录在2010年发布的《北方的北方》里。
这张专辑是万晓利的一个分水岭,之前他因为《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走进很多人的视野,被称为颠覆性的民谣音乐人,他和他的音乐站在很高的地方,不过大家还是觉得可以稍微触碰其中。但《北方的北方》出来以后,很多歌迷觉得听不懂他了,包括他很多好朋友在内,也觉得有些跟不上他。
那是万晓利情绪最糟糕的一段时期,整个创作似乎是和自己较劲的结果,他每天都喝醉,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刻。黄佳诗回忆《北方的北方》首发那天晚上,北京下着大雪,他扑向雪地,尝了一口雪。在回家的车上,他醉着对司机喊,“开到北方的北方,我们去爬山吧。”
他知道这张专辑会让一些人离开。他那个时候说过许多狂傲的话,比如说,“市场这个事我从来不去想,因为我觉得我从来就是市场”;对于多数人“听不懂”的评价,他说,“是你们的问题,是你们没有跟上,是你们还需要时间。我一直是最好的流行音乐。”
他很多次说过《北方的北方》是他最满意的一张专辑,他庆幸自己找到了方向,“北方还不够,这个方向是北方的北方。”但他的状态仍然不好,接下来的两年,在失眠、头痛和宿醉中,依旧迷失在这种方向里。
四
2013年11月5号,万晓利说那是个伟大的日子。他从那天开始戒烟戒酒,并且搬到杭州一个郊外村屋里开始半隐居的生活。“现在对我来说,喝酒那个阶段,简直是一个梦,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后来,我也不去弄明白了,就像原谅别人一样原谅自己。”
他在杭州郊外生活规律,每天有计划地创作,有时爬山、锻炼或者打坐,他形容这种生活,像又有了知觉,天空蓝了,雾看得更清楚了。他以前和音乐死磕,总想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如今放松下来,表达反而更加自在了。
“对我来说,音乐是一种麻烦。对,音乐是我的全部,但你要知道,当她是你的全部的时候,她就是负担了。你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情绪都在里面,被她控制。她现在已经出来了,我可以去享受她了,让她去她应该去的地方,把她唱出去,让她自由”。
于是这张新专被他界定为“没有方向之作”,“可能没有方向也是另一种方向”。
专辑名字很长——《天秤之舟/牙齿,菠菜和豆腐与诗人,流浪汉和门徒》,万晓利是天秤座,他不太懂星座,但大家都说,天秤座具有平衡两端的能力,也存在纠结的情绪,他觉得和自己还是挺像的。
它表达了万晓利对于“平衡”的理解。他在精神上希望是诗人,流浪汉和门徒式的,纯粹、自由而虔诚;但在日常里,他也不得不面对牙齿、菠菜和豆腐,琐碎、无趣又繁复。
“其实真正的创作是非常快乐的,但是为什么会痛苦呢?因为进入创作的那个过程太难了。”虽然已经出道20年,但他还在试着平衡创作与其他事情之间的矛盾,他把创作比做一个房间,他常常想进去,却没有办法进去,“外界纷纷扰扰,总是有些你不得不应付的事情。”
“我在化解这个,可能这也是一个功课。”
他努力地接受采访,拍摄照片以及参加各种新专辑发行的活动。以前他手机里甚至没有微博客户端,现在他偶尔会在微博上和朋友们互动,写很长一段文字讲《小狗布鲁斯》里的小灰,放上照片说希望它永远开心;甚至空降粉丝群和大家说话,虽然仍然很紧张,这也像采访一样,让他有心惊胆战的感觉。
有人在微博上评价这张专辑,“没有来源,没有性别,它是中华田园布鲁斯,也是沙漠里的童话,哭着笑着,又一路唱歌,那么始终躺在梦里的人,除去篝火与背影之外,还要不要对其他人负起责任呢?我认为不需要,永远不需要。”
万晓利转发了这条评价,他的确已经在努力做一个更平衡的人,但在音乐上他仍然拒绝迎合任何人,他只需要得到自己的认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更重要,别人我顾不上。”
面对仍然可能有的“听不懂”的评价,他表示自己会换一种方式回应,“比如说,下次争取让大家听懂?”他笑道,“其实也没必要这么说,但我想找到一种更轻松的表述。”
何况听不懂很正常,“应该把它们当成一个氛围或者一个空间,你可以感觉到它,也可以感知不到它,但最不需要的就是专门去理解它。”
连他自己的理解也在变化,《北方的北方》已经不再是他最满意的一张专辑,他去年把自己的四张专辑挨个听了一遍,发现自己现在喜欢的是《太阳看起来圆圆的》。“今年不知道最喜欢的会是什么,我还没再重头听一遍过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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