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新证｜甲午海战亲历者回忆录首次全文公开：记载北洋将领殉国细节

封面新闻记者 王国平

邓世昌如何殉国？

刘步蟾、林泰曾在自杀前经历了什么？

基层官兵在甲午战争中是何种精神状态？

甲午幸存将领究竟如何反思这一场战场？

……

在刚刚出版的《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一书中，甲午海战的亲历者将给出一个特别的观察视角。

甲午史学者姜鸣说，研究中日甲午战争的胜负原因和教训，除了对比双方的装备、作战状态之外，其实也应该关注这种细节的演变，关注海军官兵训练、生活和精神状态。总体而言，甲午战后中国官兵直接撰写的回忆史料少之又少，这次出版的《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将海军官兵的各种战后回忆汇集一册，提供了中国军人战时观察的视角，是个很好的创意。

这本《辑录》内收六份北洋海军官兵的回忆资料，其中《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三万余字的全文是自1960年发现以来首次全文公开。姜鸣说，卢书的特色，是详细介绍了甲午前后中国海军内部人际关系和战争过程的大量细节。

本书的整理校注者、甲午史学者孙建军说，这是目前能够收集到的甲午海战之后北洋海军将士的全部发言，“我们希望这是全部，又希望不是；前者可以方便研究者，后者则寄望于更多回忆资料继续浮出水面。”

发现半个世纪 首次全文公开

卢毓英的手稿之所以被研究者所看重，重要原因在于作者是甲午海战的亲历者。但这份文献的发现时间却很晚。

根据相关记载，该手稿是1960年由福建师大图书馆在福州街头的旧书摊上购得，原为纸钉装订，共29 张58 页，3万余字，毛边纸稿本，不著撰者，未有题名，时任福建师大图书馆馆长的金云铭先生根据内容拟定题目为《卢氏甲午前后杂记》。

福建师大图书馆收藏的《卢氏甲午前后杂记》（复制件）。

此后，同属该校的历史系教授陈贞寿，考证认为该手稿为甲午战争时担任广甲舰管轮的卢毓英亲笔所撰。

1988年《福建大学学报》第二期刊登了陈贞寿等人的文章《方伯谦案新探》文中首次使用了卢氏手稿中的记述。

此后这份材料开始受到国内甲午史学界的关注。

1993年出版的《方伯谦问题研讨集》中，黄海海战部分曾以《卢氏甲午前后杂记》为题发表。

孙建军说，黄海海战部分当然非常重要，但其他部分仍有存史的价值。故将全文点读，并根据内容代拟题《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

这是自发现57以来首次全文公开。此前，这份手稿一直只在研究者之间以复印本的形式传阅，经常以“据《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未刊稿”的形式出现在甲午史著作的注释里，使得这份文献颇具神秘感。

甲午史学者姜鸣先生说，首次公开全文披露了《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对近代海军史的研究者来说，这部文献终于得窥全豹了。

关于手稿作者卢毓英，现在知道的信息极为有限：福州市人，生卒年不详，1883年在船政后学堂第四届管轮班学习，1889年毕业往南北洋实习。1891年由张之洞调赴广东黄埔水师学堂管轮班深造，翌年奉派广甲舰。甲午战争期间任广甲舰管轮、定远舰督船、雷艇大管轮等职，亲历了黄海海战、威海卫保卫战，以及北洋舰队最后的覆没过程。甲午战后，被解职。1898年初，清廷重建海军，卢毓英先后担任水师营代理测绘委员、测绘委员、翻译委员等值。

1899年，卢毓英回福建省亲，搭乘刚回国“海天”舰南下，全文终。

卢氏手稿，内容起于光绪九年 (1883年)，至于光绪廿五年 (1899年)。正是他这样的经历，让这份史料独具价值，是难得的原始资料。

卢毓英手稿第一页（复制件）。

记载北洋将领殉国细节

在手稿中，卢毓英记述了大量的战争细节，这些文字如今解读那场战争提供了第一视角。

甲午战争中，多位管带、将领以身殉国，这些在手稿中都进行了记录。

比如关于邓世昌：

酣战之顷，忽有倭舰名“吉野”者横冲我军而入，自南而北。“致远”力前追击之，不能中其要害，反为其鱼雷所中，船忽欹侧，不一分钟已底儿朝天，全军覆没。久之，犹见其两轮旋转不已。“致远”管带邓世昌以袖蒙面，蹈海殉难。

根据卢毓英的记载，他所在的广甲舰当时就在致远后面，所以看得很清楚。而随着致远的沉没，“全军胆落，心愈慌乱”。

卢毓英手稿记述致远舰战斗以及邓世昌蹈海殉国的细节。

比如关于刘步蟾：

刘（步蟾）来余住处，沈君幼颿适至座。谈论之间，幼颿乃以笔乱书，无意中写及“千古艰难为一死”之句。刘见之，微笑推案而起，续曰：“伤心岂独息妇人”。念毕遂出。是晚，即服额芙蓉。至十七日午后，始绝。

文中“沈君幼颿”当时是定远舰的枪炮大副沈寿堃，是刘步蟾的手下。此前几日，定远遭遇日本鱼雷偷袭，受重伤。1895年2月10日，丁汝昌下令用将定远炸毁。刘步蟾就是在这天午后来到卢毓英的住处。

再比如关于杨用霖：

“镇远”管带、护理北洋左翼总兵杨用霖，于签字画押之后，便假回船，不动声色。将其侍人遣出，端坐与官仓，自饮手枪，灌脑而卒。

杨用霖自杀的背景是，镇远舰管带林泰曾自杀后，杨用霖署理。

2月12日上午，广丙管带程璧光持降书，和日军接洽投降事宜，根据双方达成的草约，所有水师人员必须签字画押，“与此次战事未已，不得再往中国他出水师当差。”作为当时北洋杨用霖签完字后，回船自杀。

根据卢毓英的记载，杨用霖自杀后“其船诸将忽闻官舱有声如雷，急入视之，见其独坐椅上，垂首至胸，血穿鼻孔而出，滴落衣襟，手内手枪犹栓而不释”。从文中可出卢毓英对杨用霖极为推崇“勇哉！杨公；伟哉！杨公。可以千古矣。”

卢毓英记载的这些细节，大多为正史所不载。北洋海军将领这个特殊群体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抉择与努力，透露着悲壮和无奈。

揭示北洋海军的人际关系

关于北洋海军内部的人际关系，长期以来也是甲午史学界热衷研究的话题之一，但因为文献有限，大多研究建立在推理和猜测之上，卢毓英手稿，则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观察。

比如关于丁汝昌与方伯谦。

甲午战前，清廷向朝鲜运兵，丁汝昌派济远舰、威远舰、广乙舰护航，回航时丰岛海战爆发。卢毓英认为这是丁汝昌在公报私仇：

先是丁与方在沪同溺一妓，俱欲以金屋贮之。妓以丁年老貌劣，不及方之壮伟，誓愿嫁方。丁百计经营，无能如愿，故深衔方之夺其所好也；又因刘公岛构屋之故，与丁争地，方所构之屋多系南式，人争侨之，丁所构之屋均系北式，赁之者少，故复衔方；又以每与方言事，欲用统领压力制人。方每不让，侃侃争论，丁每为之屈。方又为李相所器重，无奈之何。“威远”管带林颖启、“广乙”管带林国祥与丁皆有隙，故派及之。

拼版照片：丁汝昌（左）和方伯谦（右）。

比如刘步蟾和林泰曾。

林泰曾和刘步蟾是北洋海军的左右翼总兵，相当于北洋海军的两位副司令。

黄海海战后，丁汝昌带领尚未修葺完毕的舰队巡海，当时旅顺口以为日军占领，回威海刘公岛时，镇远舰不慎触礁受伤，不久林泰曾吞鸦片自杀。

对于这一细节，卢毓英的描述很有意思：

先是林与刘幼（刘步蟾）同学，长同留学，同回华，同率船得保举，□□□□□□□(此处为原手稿无法辨识文字)林多得一保。每次保举，林皆高刘一级，副将不悦而忌林，事事且一中伤之，林本忠厚胆小，刘多奚落其短。丁见林刘不睦，乃为之调停，结为儿女亲家，而刘终不释。大东沟之役，林惊惶无措，故置浓酒作长饮大醉，而卜于战台之下，所有调遣悉托其副驾带杨用霖之身上，备诸死具如迷药洋烟之类。此次船底触裂，彼之惶惧可知。遂往见刘，欲与商酌如何办。而林犹未言，刘即顿足曰：“镇”、“定”两船系国家保障，朝廷多次明降谕旨，谆戒保护，尔奈何竟将裂坏，更有何面目见人耶？林闻言愧惧交集，旋即回船服毒而亡。刘闻之犹对人曰：凯士之死，晚矣！嗟夫，以细小之故而忌之深，至于死犹不释，刘真小人哉！后镇远驶近浅水之处，请英国匠工下水修补，经旬始获完好。

拼版照片：英国留学时期的林泰曾（左）和刘步蟾（右）。

在比如关于围绕在方伯谦周围的人际关系图。

方伯谦在黄海海战中因临阵逃跑，被斩于旅顺。方伯谦被斩首前，卢毓英手稿中的一条记载牵涉一个北洋将领的关系网：

丁（汝昌）至是乃密电李相，谗方临阵先逃，扰乱军心，请即正法，以伸其罪，以张军威…并请饬左冀总兵刘步蟾代理等语。发电之后，故遣“济远”往救“广甲”，驱之远出，使其无从置辩。丁之手亦辣矣。李相果疑，乃电询“济远”何故擅逃？此明明有意从中开脱。时刘代理统领事，亦秘之，不使方闻，搁而不覆，装成方无可辩白之意，以实其罪。

“镇远”管带林开士、“靖远”管带叶桐侯、“来远”管带邱彪臣同请于刘，为方设法，刘不理。…是晚，“来远”管带邱彪臣请于丁，念同学之谊入而看视，丁许之，戒其勿泄。邱入，见方卧床上，邱问其有何事见嘱否？方骇然不知所谓，犹历历道其雅（牙）山战时情状。邱复问：君有后此之事见托否？方慨然曰：吾自了吾事已耳。邱黯然，不敢复言而退。

卢毓英的记述，是破解北洋海军人事关系谜团的一把钥匙，虽然很多都是点到为止，但名单背后却隐含着诸多历史信息。他的记述是否切实可信，需要与其他文献进行印证。

同时，因为卢毓英在手稿中对方伯谦颇具同情之语，史学界对此也有争论。

姜鸣说，学界对《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中的一些细节还存有不同看法，这在当年研讨方伯谦被杀问题时就引发过争论。有的细节因卢的个人观感，尚需深入考辨。但他毕竟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此次全文发表，正可供研究者加深研究之用。

本书整理校注者孙建军说，点读过程中，只做简单的技术性注释，以保持原作原貌，不代为读者作判断。

《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

目前能搜集到的北洋将士全部发言

孙建军深耕甲午领域多年，深受资料搜集之苦。

早年间，孙建军曾想一睹藏于某研究所的“罗丰禄家书”，但百索不得。

“研究历史，必须建立在大量的史料基础之上，第一手资料也就是当事人的记录和回忆尤为可贵。”孙建军说，基于此点，他将这些年来从各种渠道搜集的有关北洋海军军官的回忆资料辑成一册，公开出版。

孙建军说，史料的公开是推进历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这项工作繁琐但意义重大。

《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为海军海军史研究会会长陈悦主编的“雪甲午耻”中国近代海军稀见史料丛书系列图书之一，除《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外，还有其他五部分。

“北洋海军军官禀帖”部分：共10名军官9分禀帖，系转录自盛宣怀档案资料。孙建军说，这些呈文，根据时间来看，应是当时北洋大臣王文韶下令征集的，故呈文分为“海军失利缘由”和“重整海军要略”两个部分。从这些“禀帖”来看，很多人提出了相同的建议，比如船上宜设西医，海军应统一管理、海军统领的权力问题、夜间停泊挂鱼雷网等，显然都是总结了甲午海战的得失。

“平远”舰三副林韵珂报告书：分为两个甲午、甲申两个部分。系池中祐在民国海军部负责编纂海军史时征集的，目前仅见此一份，转录自1997年台湾出版的《海军官校五十年》一书。孙建军说，显然，这不应该是全部，当时参加过甲午海战的北洋舰队军官健在的很多，相信池中祐都会向他们函调，难道其他人的“报告”均已泥牛入海了？实在令人不解。

《陈兆锵所记中日战役情形》：陈兆锵(1862—1952年)，甲午战争时为定远舰大管轮。这份材料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研究会委员韩玉衡在陈兆锵处抄得，是陈自存战时日记中的一节，其中二节已经散失。韩玉衡后将此件抄寄给原海军研究会。

《萨上将军会见记》：出自《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田汉先生于1941年的采访，刊于1941年4月15日的《海军建设》第2卷第1期。孙建军说，因本文中有萨镇冰对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杨用霖等人的评价，乃萨镇冰唯一的一次发言，弥足珍贵，故一并收录。

“北洋舰队水兵回忆”部分：全部出自戚其章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调查。孙建军说，戚其章先生于1981年出版《北洋舰队》一书，曾选录4篇公开，而后又全部发表在戚海莹《甲午战争在威海》一书中，前后的遣词稍有不同，但意思仍然一致。水兵因所处的地位和见识，其回忆中有不确的地方，不必苛求，若与其它资料参照使用，仍不失其重要的价值。故一并收录。

“这是目前能够收集到的甲午海战之后北洋海军将士的全部发言，我们希望这是全部，又希望不是；前者可以方便研究者，后者则寄望于更多回忆资料继续浮出水面。”孙建军说，甲午战后，姚锡光就立即撰写《东方兵事纪略》一书，这位前天津武备学堂教习，曾向他的那些曾担任各战地陆军中下级军官的学生，询问战事的细节。这些学生回复老师的书信，其下落也成了令人神往的谜团。

编者简介：

孙建军，出生于山东文登，求学于厦门大学哲学系，谋生于威海，曾任教师、企业干部。结集有《丁汝昌研究探微》《北洋海军研究探微》《拂云看山―追寻威海历史文化的遗踪》《全真教在威海》等。

《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为“雪甲午耻”中国近代海军稀见史料丛书系列图书之一，内收《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北洋舰队军官禀帖》、《林韵珂报告书》、《陈兆锵所记中日战役情形》、《萨上将军会见记》、《北洋海军水兵回忆》共六份关于北洋海军历史的史料和北洋海军官兵的回忆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