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尔德家族的三代使命(下)

封面新闻 2017-11-28 21:08 33555

启尔德的长孙(左二)讲述在中国的往事。右一为启尔德的外孙女。右二为张颖明先生,左一为作者。

作者与启尔德的外孙女黄玛丽

徐杉 文/图

2015年10月,我在加拿大基奇纳一家高品质的养老院采访了启尔德的长孙Bob Kilborn。他说自己1923年出生在峨眉山新开寺。我问他有无中文名字?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开心地用四川话答:“我叫启大少爷!”

我忍不住笑起来,再次追问他的中文名字。他再次回答“启大少爷”。说这话时,93岁的老人眼里竟然洋溢着9岁孩子般的笑容。他说,18岁离开中国,青春时的梦想都与中国有关。如今老了,很多刚发生的事转眼忘掉,可是童年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启尔德的儿女们

Bob Kilborn的表妹黄玛丽,83岁,是启尔德的外孙女。

黄玛丽的父亲黄思礼是启尔德的长女婿,一个卓越的教育家;母亲黄素芳是启尔德在四川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主修英文和历史还热爱音乐戏剧。

黄玛丽是我在加拿大采访的老人中最讲究的一位,脂粉口红耳环香水一丝不苟,追求完美体现在各个细节中。

陪我去采访Bob Kilborn途中,她让我对她讲四川话,并尽量放慢语速,“就像对婴儿说话那样”,以期唤起儿时的记忆。她说,中文是她的第一语言,照顾她的保姆是第一位中文老师。她亲切地称她“李大娘”,一位缠小足的中国妇女。

黄玛丽的父亲黄思礼1897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在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学习期间,爱上了美丽动人、能歌善舞的黄素芳。当黄思礼向她表白爱情时,对方回答自己要求去中国,因为父母都在中国。黄思礼表示愿意追随。

大学毕业后两人结为夫妻,1921年秋与启真道、云从龙等人一同前往中国。

黄思礼最初的愿望到华西协合大学任教,可是没想到被委派接任CS学校校长一职,预示着整天将与一群小孩子打交道。这多少让他有些失落。“CS”是一所为解决外籍人士子女的学习而开办的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全日制教育。

学校创办于1909年3月,最初只有5个学生,1918年才从成都四圣祠堂北街迁至华西协合大学校园内。学校第一任校长因病返回加拿大后,校长职位空缺快一年了,急需一位能干的人接任。

抗日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日机轰炸,CS学校一度搬迁到峨眉山新开寺,不久又迁往仁寿县城。最初,一些人很不理解这位外国校长的行为,见他经常带一群孩子在田间小路上来回狂奔,大汗淋漓;在草坪上拍打网球,来回跳来跳去。觉得让小孩子受罪,忍不住问他:“如果一定要把球从网的一边打到另一边去,为什么不雇苦力来拍打?”

而黄思礼认为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比一味在课堂死读书更重要。他针对当地的情况,开办了今天类似职业技术学校的课程,聘请老师教当地人养奶牛,种植蔬菜等技术。与孩子们一起养鸡、养猪。还特地从加拿大运来钢琴,即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音乐和戏剧也始终伴随着孩子们。

黄玛丽回忆,当时仁寿没有电灯,父亲请木匠制作可以防风的油灯,但中国木匠不知该怎么做。黄思礼亲自动手做了一盏,有点类似马灯,然后叫木匠仿照做。不仅如此,父亲还亲自动手缝衣服、制作古典戏剧服装,让孩子们穿上演出莎士比亚戏剧。

这些令身着长袍马褂的中国乡绅以及赤足短衫的农夫大为惊讶,觉得黄思礼实在不像一个教书先生,更像一位能工巧匠!

在仁寿一个冬天早上,黄玛丽还在被窝里酣睡,父亲兴冲冲地跑进来,“下雪了!今天可以给你们做冰淇淋了!”

父亲带她和学生们到竹林里去收集竹叶上干净的雪。那时,孩子们都不知道冰淇淋是何物?看见父亲把洁白的雪拌上蜂蜜、果脯和牛奶,再分到每个孩子的小碗里,大家激动不已。

那是黄玛丽记忆中仁寿惟一一次下雪。成年后她吃过各种冰淇淋,无论是加拿大的,还是国外的,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在仁寿做的冰淇淋。每次回忆起,似乎能闻到竹林里的气息。

黄玛丽说,她的兄妹对中国都有深厚的情感,离开中国时,18岁的哥哥一直在哭。妈妈说回到祖国难道你不该高兴吗?哥哥顶撞妈妈道:那是你的祖国,我的祖国是中国……

黄思礼从1923年接任,一直工作到1948年退休,是CS学校任职最长的校长兼老师,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

黄思礼还以《西方对中国国家教育的影响》一书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这是他在数学、物理学位外,另一个领域的成就。一些人回忆黄思礼,觉得他更像一个艺术家,特别心仪中国唐代诗人王维。仁寿乡间的山水,春天里灿烂的油菜花,秋天金黄的水稻,沿着小溪散步,看农夫用水牛犁田、插秧和收割,赶场天与坐茶馆,这一切就是王维笔下幽静的山水与诗人恬适心情的再现。

黄思礼感到与这位唐代诗人,有精神与心灵的相同,于是他开始深入研究王维。1958年他与张英兰合著《王维的诗》,1968年独立写作《田园诗人——王维》,他以一个西方人的眼光,诠释这位东方超然明哲的艺术家、思想家。

着清代服饰的启希贤博士

启希贤与四川天足会

1893年,启尔德的妻子启希贤从加拿大抵达上海时,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中国妇女行走的姿态颇为奇怪。她以一个医生的职业眼光判断这些妇女不是先天畸形,就是有脚伤。可是她随即又发现并非如她预料那样,难道大多数妇女患相同的疾病?启希贤疑惑不解。

当她得知那些妇女走路姿势是从小缠足所致,非常震惊!得到的解释让启希贤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被摧残造成的病态被认为是美。

启希贤到四川后发现当地妇女缠足之风更胜,大部分妇女足不出户,幽闭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都是男性。

于是,启希贤倡导天足而组织的一次小型集会也受到百般阻挠,无法实现。她不气馁,1896年在成都四圣祠堂附近的新巷子开设了一家只针对女性的诊所。一个会讲中国话的女郎中,穿着紧身上衣、束腰大摆裙、凹凸有致的身材,这让罩在宽大袍子里的四川妇女惊叹不已,议论纷纷。

出于病疼纠缠,也有出于好奇,慢慢有人来到她的诊所,可一旦听说推行天足都不接受。

面对中国最顽固的陋习,启希贤举步维艰,她写信求助立德夫人,请她来四川帮助组建天足会。

立德夫人在书中写道:“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进冰冷海水时的感觉,那么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动身去中国南方宣传反对裹足时的心情。”

受立德夫人的启发,在启希贤的努力下,四川天足会在成都成立,但是响应者寥寥。

启希贤又想以年会的方式邀请成都一些上层人士和女眷参加,可有中国友人好心提醒她:你要想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或者他们的家眷来听你谈关于女人的脚,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员非但不会理睬,弄不好反而得不偿失。

那时,“成都教案”平息不久,排外风气不减,启希思不得不重新思考。

她在行医中发现很多农民家庭、手工业者家庭的妇女并不缠足,因为这些家庭需要妇女参加生产活动。而权贵和富商家庭不需要女儿参与劳动,有条件和需求让女儿缠足,并希望借此让女儿攀龙附凤,实现政治或者经济联姻。

反复考量之后,启希贤与立德夫人商议,选择到嘉定召开第一届四川天足年会。嘉定具有多方面的有利因素:一是水陆要冲流动人口多,官宦之气相对弱化;二是商业繁荣,风气更为开放;三是兼容性较强,儒释道三教和谐相处。

事实证明启希贤的选择是正确的,在嘉定召开的第一届天足年会尽管参加者不多,但有几位官员眷属和女儿参加,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

1903年,锡良继任四川总督后,启希贤再次积极推进。锡良下令,通知各县刊发劝禁男子吸烟、妇女缠脚通俗告示,规定“遍贴城乡市镇”。

当年四月初八,成都文殊院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放足会”,乘车坐轿来的100多位缠足妇女,到会放开缠足布,将小脚纳入事先做好的大鞋中,因为担心足小鞋大,还将事先准备好的棉布和棉花将鞋塞紧,大步走出,展示从肉体到精神获得解放的快乐。

次年,成都“天足会”在玉龙街成立,不少官宦妇女到会,启希贤再次登台演讲。一些女学生,和开明之家的女子,逐步兴起放脚新风。以后,四川各州县陆续成立天足会,缠足的陋习逐步消失。

图为缠足造成的畸形小脚

启尔德家族的女人们

如果说启尔德是四川西医先河的开拓者,那么,高举启家旗帜前仆后继者多为女性,她们在四川留下一串串闪光的足迹。

1896年,启希贤在成都四圣祠堂附近的新巷子开设了只针对女性的诊所,6年后诊所迁到惜字宫南街,更名为仁济女医院,是四川最早的妇女专科医院。

1914年,华西协合大学医科建立后,启希贤还兼任医学院的教学工作,并竭力鼓动校方招收女生。通过10年的努力,1924年9月,8名中国女子成为该校第一批男女同校的大学生。5年后,五年制的5名学生中4名获得教育学士学位,1名获得文学学士学位。

1919年,启希贤夫妇回国休假,启尔德不幸染病去世,她本可以就此留在加拿大,但是她依然选择返回四川,并一直工作到近70岁才退休回国,1942年12月1日在多伦多逝世,享年79岁。

启希贤长子启真道的第二任妻子吉恩·米勒是一位医学博士。她本是受加拿大联合教会女子志愿队派遣,来到四川接替启希贤的工作,从事儿科教学。然而,她刚一到任就受到严峻的考验,当时四川军阀混战不休,她经常被指派去救助受伤的军人和百姓。

一天,她冒着流弹的威胁,翻越无数作战掩体来到加拿大教会妇女儿童医院。正要为一个病人手术,猛烈的枪炮声传来,医院里顿时一片慌乱,有人主张放弃病人赶紧逃走,吉恩·米勒坚持要留下来抢救病人,她在周围不断爆炸的炮弹声中镇定自若完成手术,挽救了这位伤员的生命。

吉恩·米勒的勇敢精神深深打动了启真道。不久,他们结为志同道合的伴侣。1952年,启真道与妻子吉恩·米勒离开四川,受聘担任香港大学医学院院长。

启希贤的小女儿启智明1899年出生在成都,1920年毕业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1926年返回中国,在成都仁济女医院负责医学和护理学的教学工作。她一生未婚,医学事业是她最好的伴侣。

启希贤的长孙女Mary Eleanor Kilborn,1924年出生在成都,成年后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攻读护理专业,继而又在蒙特利尔护理专业攻读研究生课程,成为一名注册护士。1949年与父亲启真道一起返回成都,担任华西协合大学护理教学工作,直至1951年离开。

启希贤的长女黄素芳在CS学校任教,除教授英文和历史外,还时常指导学生排演话剧和歌剧。在她培养的学生中后来不少人从事医学事业。

启氏一门三代在四川奉献70多年,仁爱济世,令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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