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1日 星期六
我住的楼,联合国一样,各国人都有。
我的新邻居从尼日利亚来,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学位,斯文达理,非常有教养。他结婚了,但是,搬进来3个月,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夫人,不过常常听到那个女人在家大声打喷嚏。
有一次,我们家开派对,请他和夫人过来,结果他一个人到场。问他,他脸有难色,说他夫人没文化,不懂英文,羞于社交,等等。后来,有一次在电梯里巧遇他夫人,完全不是他描述的黄脸婆。女人英文尽管有口音却能交流,朴实无华,看起来比哈佛博士还要斯文有礼。我想,这个博士,敢情怕我们歧视他夫人,所以先自己歧视了,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们的鉴别力和智商,无形中反而贬低歧视了我们。
早晨,喝了两杯牛奶。
有人读了我的日记留言,让我不要用吹风高温吹口罩,说这样破坏口罩的静电效应。听了他们的建议,我不再吹风,而是把用过的口罩晒在太阳底下,七八个口罩轮流用。
消息好坏参半。昨晚,纽约又死了788人。美国新冠疫情死亡人数已经超过2万,纽约逼近1万。中学同学的夫人在纽约大学医院急诊室工作,她说,急诊室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一丝放松的迹象,还有400个重症病人,但呼吸机够用,病房也有不少空床位。
冠状病毒对有基础病的人具有可怕的杀伤力,美国死亡人数如此之高和美国肥胖症和糖尿病的人数高居世界之冠有关。美国人生活方式极度不健康,很多人汽车进出,爱吃甜点和油炸食品,不要说锻炼,连路都很少走。游轮上,经常可以看到巨无霸胖到变形的美国人。
有各种基础病的人,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靠插管呼吸器和点滴等辅助功能维生,几天过后,心脏和肺叶无法自动恢复功能,便撒手人寰。最要命的是,全世界的生活方式都在渐渐向美国靠拢,很多中国人现在也是出门开车,整日端坐不动,并以此自豪。
下星期一开始,美国全国开始新型抗体测试,只要一滴血,5分钟就知道有没有冠状病毒抗体,有抗体的人就不用那么担惊受怕,可以回去上班了。抗体测试对在重要岗位工作,需要接触众人的各层官员,警察,医护人员,邮局工作人员,送货员等非常重要。我打算等这些人测试完后去测。
2020年4月12日 星期日
观看意大利盲人歌手Andrea Bocelli在米兰大教堂的现场直播,Bocelli把这场没有现场听众的全球演唱会叫做“祈祷”。在庄严肃穆,辉煌的米兰大教堂内,他先用意大利语唱了3首歌,然后打开教堂门,缓缓走到教堂门口,用英语唱“Amazing Grace”,微风扬起Bocelli满头白发,空旷的城市如无帆的海洋,Bocelli闭着眼,仿佛天地间幸存的最后一个人: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found 我一度迷失,现在已被寻回
I was blind butnow I see 我曾双目失明,现在我终于看见
当他唱到最后这两句时,内心的微笑从肺腑中静静地涌上嘴角和紧闭的双眼。没有比12岁起双目失明的Bocelli更适合唱这首歌,也没有任何歌曲比Amazing Grace更能概况今年的复活节。我曾不止一次听Bocelli,也听他在其他场合唱过Amazing Grace,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他打动过。
1779年,54岁的英国诗人John Newton写下了Amazing Grace,这首赞美诗在他生后打动了成千上万人,是英语世界最伟大的赞美诗。但很少人知道这首诗是Newton坎坷一生的总结。
1725年,Newton出生在一个基督教船商之家,6岁丧母,11岁跟父亲上船实习。Newton个性叛逆,不仅公开反对基督教,而且加入英国海军后,违抗军令。被海军踢出后,Newton在奴隶贸易船上当水手。因为他喜好嘲笑船长,经常遭到毒打关禁闭等处罚,有一次甚至被卖到英国殖民地的种植园做奴隶,幸亏他父亲出手将他救回英国。
1748年,他的船在大西洋遭遇飓风,差点丧命,这使他重新检讨自己的信仰。Newton做了将近10年的奴隶买卖,后升为船长。在把非洲奴隶运到美洲的途中,相信他见识了人间无数悲剧。30岁那年,Newton退出奴隶交易,之后再也没上过船。
他先在利物浦海关供职,后自学拉丁文,希腊文和神学。因为他没有神学院学位,一开始不被教会接受。39岁时,Newton终于进入教会,担任一个乡村教堂的图书管理工作。也就是在40岁左右,Newton开始写诗,毕生只发表了280首诗。
晚年,他致力于支持英国议会彻底废除奴隶交易。没有不堪的前半生,就没有重新来过的后半生,而没有内心最深处的忏悔,Newton不过一个万恶的奴隶贩子。不知忏悔的人是可怕的,而不知忏悔的民族是全人类的不幸。
点上一支白蜡烛,祈祷吧!
2020年4月13日 星期一
失眠,整夜不睡。孤独,在灾难之中,迫使人愈加缩回自己孤独的壳。我已经不情愿与人谈论冠状病毒,很多时候,我只有一张脸:沉默。每天晚上我都喉咙发毛,怀疑自己得了新冠,半夜起来测量体温,没有发烧。每天早晨起来,喝完咖啡后,喉咙恢复正常出门散步时更是不咳了。我告诉尼尔我的怀疑时,尼尔说我得了“宅家病毒“。
看了两部记录片:一部是Sky News的《红色灾区》,实地拍摄意大利北方顶级重灾区医院,另一部是CNN的《急诊室实况》,实地描述布鲁克林西奈医院。我有点吃惊,和想象中急症室人山人海寻求医疗服务的情景相反,医院里面和外面的城市一样安静,首先是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同,走廊里长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其次,自从冠状病毒大爆发以来,去医院医治其他毛病的人数,包括枪击案车祸伤员大幅减少。除了感染科,其它科室几近无人。
整个纽约地区有220多家医院,很多医院现在面对的不是人满为患,而是降薪和裁员之痛。根据模型算出来的就诊人数极度夸张,结果纽约几家野地医院刚建完就拔营关寨,哪怕联邦政府和保险公司一再强调支付一切新冠治疗费用,大多数能够自愈的人不会上医院,政府也无法违反宪法,强迫人们就医,救护车运到医院的大部分是中到重症的新冠病人。
隔离病房中,一排排悄然无声插在呼吸器上的病人令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走进一部诡异的科幻片,我甚至更希望看到挤满人的急诊室。
胡弦在练字,他劝我也练,他说他在情绪最糟糕时,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写字。晚上,我翻出篆帖,写了一版辛弃疾的《满江红》:“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辛这首词到此可以停住,后面一段相思字相思意有点多余。所有篆体字中,“飞”字最美丽,两边各长三翼,翩翩欲飞,“忆”字最难写,和简化的“忆”字完全不同,必须通过层层叠叠的套房,方进入最下面的心房。老祖宗的方法果然有用,写完3版后,我顿时感觉舒畅。
飓风从大西洋登陆东部,半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早晨,仍然是狂风暴雨摧折梨花。
我每天工作8小时,或处理案子或写作,或整理文件或和客户联系。工作,而不是被动地读书或看电影,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持正常的工作节奏,每天记录下来10件要做的事,做掉5件,第二天,再记下10件,做掉5件,如此这番。当然,其间得应付家人无休无止的打扰和客人无休无止的问题,往往到黄昏时,我的忍耐度达到极限,不管天气如何,我都会出门。
跑步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跑步无法戴口罩,因为公园关门,室外空地有限,人行道变得拥挤,与人近距离擦肩而过的概率大增。太平一点,还是戴上口罩出门慢慢散步。无法想象完全在家不出门的人,再大的宅子,熟悉的场景令人生厌。活由水组成,活着必须是一汪不断流动的活水。
黄昏时分,雨势渐微。雨后的阳光洒在黑暗潮湿的街面上如浮在油锅上亮晶晶的油花,轨道上,汽车后窗上,被打落的梨花和桃花红白相间,星星点点。迈过积满雨水的铁轨和一只被抛弃的玩具熊,走过几百艘帆船和游艇停泊的港湾,在一道锈铁墙后发青的小山丘上,伫立。天边,升起一道绚烂的彩虹,仿佛在宣告:最坏的日子过去了。
最煎熬的日子终将过去,生死循环,有开始便有结束,再厉害的病毒也不过如此。
【作者简介】
谢炯,诗人,律师,诗歌翻译家,出生于上海。1980年代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工业管理系,1988年留学美国,取得企业管理硕士和法律博士学位。2000年在纽约创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为美国知名移民法律师和双语作家。出版有个人诗集《半世纪的旅途》(2015)、散文集《蓦然回首》(2016)、诗集《幸福是,突然找回这样一些东西》(2018)、翻译集《十三片叶子:中国当代优秀诗人选集》(2018)、随笔微小说集《随风而行》(2019)、诗集《黑色赋》(2020)、翻译集《石雕与蝴蝶—胡弦中英双语诗集》(2020)、翻译集《墙上的字——保罗·奥斯特诗歌全集》(2020)。2017年荣获首届德清莫干山国际诗歌节银奖,作品在海内外各文学杂志广为发表,并入选海内外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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