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史迹|侯军:三台探墓

封面新闻 2018-10-24 17:09 35239

侯军/文

四川盆地中部偏北的丘陵地带,在春秋战国时代曾有一个名叫郪(音妻)的小国。

《太平寰宇记》载:“郪旧县在今县南九十里,临江,郪王城基址尚存。”秦时司马错伐蜀,郪地被划归蜀郡,设为郪县。

历代沿革,变来变去,此地就演变成了今天的三台县。唯一不变的只有一条郪江,这是古郪国得名之渊源,也是哺育郪江两岸人民的母亲河。

在郪江沿岸的山崖上,分布着许多人工开凿的洞穴,当地人称为蛮洞。多少年来,不知其何时来,不知其何人修,甚至不知其为何物。

直到1980年,当地文化馆的杨重华先生探洞调查,发现这是一些古代墓葬,有些洞内还保存着许多文物。

这一发现,引起四川省文物考古部门的高度重视。经过勘察,确认这是一个密集分布于郪江两岸的东汉古墓群,数量多达1600多座!

1996年,国务院将“郪江崖墓群”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此后若干年中,文物考古工作者对这些崖墓进行了有限度、有计划的发掘和调查,对大部分暂时还没有条件发掘的古墓也进行了登记和封存。

由于这些崖墓地处偏远,江川山岭,逶迤盘绕,很少有人光顾。因此,外界绝少知晓。

我甚至疑惑,这会不会是全国那么多重点文物中,最不为世人所知的一处神秘所在呢?

“文化探秘”就是要寻找这样的神秘所在。故而,我一到四川,就与友人们商量,想要做一次“三台探墓”之旅。

好友欧阳兄退休前曾供职于文化机构多年,对崖墓的情况还算熟悉。

他说,崖墓虽有千百座之多,但真正发掘清理过、可以进去参观的屈指可数,而且都在江边山崖等山野僻处。你们广东来的客人,向来忌讳多,大老远的跑去看墓,能行吗?

我们说,没问题。欧阳兄一拍大腿,好,那就带你们走上一遭!

翌日,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先抵达郪江古镇,在当地新修的郪王古城故址游览一圈。然后略作休整,下了国道,走上乡村公路。天刚下过雨,道路湿滑,转弯又多,不一会儿,就把我转得不辨东西了。

我们参观的第一座崖墓,距山脚下的乡村公路不远。登山的小路也算平缓,没觉得太艰难,就上到了半山腰。

洞门隐在丛林蔓草中,若没人指引,绝对找不到。洞口甚窄,进得洞来却顿觉开阔。

打开照明灯,里边竟然雕凿出前厅、后室,两侧还有若干耳房,而且甬道连通,屋宇环接,有梁有柱,在梁柱相承处,皆刻出斗拱形制,宛若地面建筑的缩小版。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这些梁柱斗拱都是在一块大石崖上凿刻出来的!

梁柱斗拱都是在一块大石崖上凿刻出来的。上图中的浮雕为“狗拿耗子”。

有厅有房的墓室。

厨房。既像灶台也像洗手盆。

欧阳兄给我们讲解:看形貌,这里应该是一个粮仓,这里是一个厨房。

汉代人是视死如生的,墓中的一切设施,都要尽可能与主人生前一样。所以,在这里也安排得十分周到。

这座古墓已发掘清理完毕,只剩下空空的石室。

想象中,这些耳室、侧室、仓廪、庖厨等地,当初都是“设备齐全”的,如今那些用具均已作为珍贵的文物,被移到博物馆去了。

这座崖墓最精彩的部分,是左侧室的一座石棺。它从山岩上整体开凿而出,本是山体的一部分,却雕刻成一座有盖有四壁有底座的精美石棺。

这种棺椁连着山体的形制,在考古学上叫做连山石棺。

对我来说,石棺外壁的那两幅画像石浮雕,真让人惊叹古代工匠的鬼斧神工——石棺外壁的正中被掏出一个棺门,门洞两侧各雕出一凤一阙,形成左右对称的双凤双阙形制。

这难道就是古诗中常说的“凤阙”么?

我兴奋至极,干脆席地而坐,与画面平视,借助照明灯的光亮,仔细观赏这些2000年前的艺术杰作:只见那两只凤鸟,左侧的一只已抬起一条腿,展开了双翼,正准备振翅高飞;右侧的那只则安然踱步,长长的尾羽高扬至头,悠然闲逸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双阙已然有些斑驳漫漶,但其外形与此前所见的樊敏阙基本相同,也是基座阙身斗拱檐顶各部齐全。

洞内非常潮湿,轻触石雕,上面浸润着一层水汽。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赏画,朋友提醒我,要节约用电,照明灯要是耗尽了电,这荒郊野外的连个充电的地方都没有。

我赶忙起身,一出洞门,顿觉阳光刺眼,热浪袭人——原来身在洞中,却是一个清凉世界!

我们探的第二洞,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硕大的石雕头像和一面雕满刀枪剑戟的兵器墙。

我当时猜想,这一定是墓主人的头像,他很可能是个武将——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那头像叫做魌(音七)头,是古时蜀地民间打鬼驱疫时所用的面具,并非墓主人的头像;而那一面墙的兵兰(这称谓也是后来查书才知道的),则说明这个墓主人生前确是个尚武之人。

在魌头的下方,刻有两扇门,一仙人探首相迎。

此前,在参观王晖石棺时,唐馆长已给我们介绍过,这是汉代古墓中常见的“开门接引图式”,进得此门,就意味着亡灵升仙去矣。

这座崖墓里的雕塑作品,多为高浮雕,具有写实风格,且雕工也比较细腻,应属精工细作。

整个墓室的前室、中室和后室以及各个侧室的顶部,均刻满精美的天花藻井,并装饰着花朵、垂瓜、龟鳖等动植物,当初应该都有彩绘,至今还依稀可辨残存的颜色。

这从一个侧面显现出,修建这个大墓的应是当地一个财力雄厚的望族。

出得洞门,我发现在洞门一侧挂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郪江汉墓群及石刻”,一块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一块为三台县文物保护单位。

牌子上已青苔点点,锈迹斑斑。这说明,此地已很久无人光顾了。

后晌时分,我们来到了第三个崖墓。

欧阳兄说,这个洞子是原汁原味的汉代石刻艺术馆,可能最合你的胃口。我迫不及待地钻进洞口,哇,只见满壁石刻,真是令人惊艳啊!

这个崖墓跟前面所看的两个规模差不太多,都有侧室、耳室、仓库、厨房,最大的亮点就是满壁的画像石刻。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跳的水里游的,真是生机盎然,满目生辉。

我贪婪地欣赏着,同时也在心里努力还原其2000年前的形貌,那一定是雕刻加彩、五彩缤纷的。

细细辨别,还能看出石刻上面残存的色块。

在崖壁还有几处用朱砂写下的字迹——我后来查到考古人员写的勘察报告,得知这些题记对考证此墓的年代至关重要,写的是“元初四年九月齐公冢”,这就清楚地标示出该墓的建造年代是东汉安帝的元初四年,即117年,距今已1900多年了。

墓内浮雕“双兽”。

还是让我们来欣赏这些石刻艺术吧——那是古人尊崇的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因雕刻靠近洞口,风雨侵蚀,石质已有剥落;那是骏马,非常英武,也是剥蚀严重。深入洞内,有龟和蟾蜍,这都是古人眼中的灵物;一对仙鹤,交颈而立;旁边另一对仙鹤则两喙相吻,亲昵言欢。

转角处,一对小鸟立于鸟架之上;内室里,有猴子攀援,有神兽行走,有兔子安卧,有双兽表演……欣赏着这些充满动感的石刻,仿若一步迈进了2000年前的动物园。

秘戏图。自上而下为:谈情、相邀、合气(卺?)。

最令人心醉的是,这里雕刻着一组难得一见的古人《秘戏图》。

3组石刻,分别表现了墓主人的情感经历,先是谈情,继而相邀,最后合气。

雕法写意,大刀阔斧,寥寥数刀,神形毕现。

石刻历经千年,还留有清晰可辨的墨线和朱绘,描摹着人物的面部神态和衣纹飘拂,造型粗率却非常传神。

艺术史家常说,汉代的艺术“尚简”:一刀能定乾坤,绝不刻两刀。

霍去病墓前的大型雕塑,常被用来作为这种艺术风格的典型例证。

而在偏远的郪江崖墓里,我们再次目睹了这种极为简练且极为传神的精彩石刻。

可见,一个时代的艺术风格足以影响深远并且深入民间——“大汉气象”一旦成为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就会无形中浸入这个时代的所有角落,形成一个民族的共同审美意识。

眼前这些出自边远蜀地工匠之手的艺术品,无疑又给中华雕刻史增添了一朵奇葩!

洞外夜幕降临了,洞内越来越黑暗了,照明灯几乎耗尽了电能,我们不得不踏上归程。

回望一脉山影,深感不虚此行。作为蜀中访客,我们一定还会再来“访刻”的——因为隐在大山深处的这些石头,实在太迷人了!

参考文献:

《玉吅读碑》王家葵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吅,今写作喧)

《雅安汉代石刻精品》,雅安市文物管理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

《三台郪江崖墓》,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绵阳市博物馆、三台县文物管理所编著,文物出版社2007年出版。

【作者简介】

侯军,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出版有《中华文化大观》大型史论专著、《东方既白》艺术论文集、《青鸟赋》散文集及系列文化访谈《问道集》、艺术随笔集《孤独的大师》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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