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何晞宇
丝绸,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到公元1200年,在东亚至欧洲大陆之间最活跃的交易品。这种被罗马人称为“从树上摘下来的毛织品”,由于工艺复杂,在数世纪的时间内只有中国可以制造。
其中一种名为锦的中国丝绸制品,因其极致的精致、华丽而“其价如金”,成为丝绸之路商人最爱的贵重货品,受到欧亚诸国长达数世纪的狂热追捧。
历史上曾有数个品种的锦式样流行。2014年,在北京举行的APEC峰会上,中方为各国领导人准备的便是从宋朝流传至今的“宋式锦”(简称宋锦)。除宋锦外,还有自元代成为皇家御用,之后一度为曹雪芹家族所执掌的“江宁织造署”所制作的“云锦”。
宋锦、云锦均在中国三大名锦之列,直到现在依然受到大众的关注,在批量生产。然而一种历史更为源远流长的锦式样,却几乎湮没在历史的沙尘之中。
2014年11月10日,各国领导人身着“宋锦”在北京水立方为参加欢迎宴和晚宴。
1964年,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对敦煌盛唐壁画《都督夫人礼佛图》(下称礼佛图)的分析中,提到当中两位盛装贵族命妇所着“细钗礼衣”,涉及到的彩锦和特种宫锦为成都织小团窠(音“棵”,此处意为一种框架规格) 或唐丝织工艺家窦师纶所设计的瑞锦宫样。这些极品丝绸式样便是中国名锦之母的蜀锦。
但是,“(蜀锦)辉煌只有文字里面了,”成都博物馆周询馆员告诉封面新闻(thecover.cn)。
锦衣非夜行
锦,是一种彩色提花丝织物,它用花纹组织的变化,显示多种色彩纹样。“丝绸有16种类型,锦是所有丝绸工艺里最复杂的,” 周询解释道,“绫罗绸缎都是丝绸的品种,绫是一种暗花花纹的丝绸类型,罗是很薄的一种类似纱的织品,绸是素色的,缎也是一种暗花花纹丝绸。只有锦是彩色的,彩条金线。也只有织锦才需要花楼织机。”
在丝织品中,锦是最高贵的品种。唐朝经学家颜师古曾注:“织彩为文曰锦”,明朝李时珍也以为是,“五色丝织成文章”。因此后人常将锦引申为美好,绚丽,如繁花似锦、锦瑟年华、锦绣前程等等。
唐《簪花仕女图》局部,着华丽服饰的贵妇人。
极致的奢侈和精致使得锦不单作为一种简单服饰,成为中国古代重要艺术品之一,在等级森严的中国封建社会也只有“尊者得服之”。
“中国是礼仪之邦。二十四史每一个朝代都有《舆服志》,(社会)在穿衣着装上都有严格型制。平民为什么称布衣,就是因为他们只能穿布衣,不能穿绫罗绸缎。每一品官员也都有规定(穿着的样式)。如果你觉得说我很有钱,我就要穿很高级,那是有罪的。”
根据《新唐书.舆服志》记载,五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或母亲,可以在“腰襻褾缘用锦绣”。周询表示,即使如此很多正式场合穿的高级锦衣也不能自己买,要靠皇帝赏赐。
山东孔府藏红纱飞鱼袍。暗缠枝花卉纹地,小立领右襟、阔袖。前胸后背、通袖彩织蟒身鱼尾的神兽“飞鱼”与五彩的海水江崖。
明代锦衣卫所穿的正式官服“飞鱼服”,便是一种等级很高的赏赐。锦衣卫是朱元璋12个亲卫军中的1支,最高长官为从二品以上官员兼任,而名义上的长官指挥使,属于从三品以上的堂上官,放到现在就是副部级以上的高级干部,可以被皇上赐与飞鱼服。这种服装以妆花缎为主,属于缎和锦的结合,也云锦中最高档次的产品。
所以,在古代中国能穿锦的,只有很高级的官员和贵妇人,敦煌莫高窟第130窟中描绘的晋昌郡都督的乐庭瓌和他的夫人,以及孩子们所穿的礼衣就很可能带锦。唐代都督也是从三品以上的官员, “(他们)外出的时候,必须彰显礼仪,要盛装出行。贵妇人在接受礼拜朝拜,也必须要穿礼衣。”
成都博物馆展出的莫高窟第130窟《都督夫人礼佛图》局部。
但唐代盛装礼衣如果服锦,那就一定是蜀锦。因为魏晋以后,织锦“专为蜀有”。
锦绣传世
民国大家朱启钤曾任北洋政府代理总理,有机会接触到清内府收藏的珍贵丝织品,在其研究著作《丝绣笔记》中说道,“春秋末时蜀未通中国,郑、卫、齐、鲁无不产锦…… 自蜀通中原而织事西渐,魏晋以来蜀锦勃兴”,以至于各地最后不织造只销售,最后“锦绫专为蜀有”。
事实上在宋锦、云锦兴起之前,从南北朝到唐,在全国范围内提供织锦产品的,只有成都地区。周询表示,这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从技术上方面,成都是登峰造极;而创作这样的作品,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整套流程的创新),它需要很长的历史沿革,才能达到这么登峰造极的艺术成就。成都社会稳定是很大的优势。”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统一巴蜀,即在当地设锦官,“说明在此以前,蜀地就已经有相当规模的织锦业”。(《吐蕃出土蜀锦与青海丝绸之路》 许新国著)此后一千年,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再到隋唐,中原地区政权轮替频繁,生产发展破坏严重。而成都由于地理优势等原因,即使在三国时期也没有卷入战争中:当时争夺蜀的战争多发生在陕西、甘肃南部以及川东地区。
这给了蜀锦一个很大的发展空间。张骞通西域后,带去“赉(音赖,赐予)金帛数千万匹”,此后丝绸之路上与国外交换的纺织品大部分为蜀锦。
1995年10月,在中国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出土的蜀锦护膊,经密220根/厘米,纬密48根/厘米,以宝蓝、绛红、草绿、明黄和白色等五组色经织出星纹、云纹、孔雀、仙鹤、辟邪和虎纹。其花纹之间贯穿隶书“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文字。同时出土的另外一块织锦上有“讨南羌”三字。
三国时期,诸葛亮将蜀锦的工艺推广到西南甚至两广地区,著名的“壮锦”即“诸葛锦”就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为充实国库,诸葛亮将蜀锦上升到国家战略物资的高度。
“从汉代到唐到宋,(成都织造)都是全国甚至全世界领先,成都已成为国家织锦基地。”
在中原王朝鼎盛时期,集中了大量资源的封建贵族们,就像商周制造大型青铜礼器、汉代雕刻玉器、魏晋南北朝起开窟造像供养佛教壁画一样,开始热衷于繁复细密蜀锦,作为他们夸耀性消费一部分。由此蜀锦成为畅销千年的国际性奢侈品。
日本,仿蜀江锦(即蜀锦)凤凰梧桐纹丸带(一种和服腰带)。
蜀船红锦重
蜀锦经历了两个发展的巅峰时期,一是汉晋,而就是隋唐时期。
礼佛图中太原王氏所穿红裙,正是唐朝蜀锦最流行的颜色。在活泼、开放的唐朝,红与绿还有其他闪亮互补色的服装,是贵族们的挚爱。杜牧讲他在扬州看到蜀锦自长江上游运输而来,便形容道“蜀船红锦重”。
(左图)《都督夫人礼佛图》,王夫人红裙局部;(右图)日本奈良法能寺藏,隋唐时期红地几何连珠团窠蜀江锦。
1955年,原敦煌研究院院长段文杰准备复原礼佛图的时候,由于画表层被人剥落过一次,令画面受损严重。为了核对画中细节,段文杰用两年的时间,研读唐史的《舆服志》,做了2000千多张卡片,才有了现在色彩鲜艳如初的画作,而原洞窟内的壁画现已经斑驳到几乎无法看见。
根据复原临摹画衣服上的小簇折枝花纹,沈从文认为这可能只是一般刺绣。周询则觉得,复原临摹虽然有画家严谨的考据,但也有一点点“艺术家的想象”在里面,不能完全按照图来索引古代的原貌。
“(服装上)有花纹的一般就是锦或者是绣。可以看它有没有对称变化出现(来判断是否是锦)。花如果每个平方出来的都是一样,就是织造出来的。绣就没有必要绣的这么规整。要是绣成这样,绣几年都绣不出来。”
礼佛图服饰上的花很简单,依照周询的判断类似一种缠枝花纹。小缠枝花和写生花鸟蜂蝶是唐代蜀锦流行式样。现代日本和服装饰花纹所说的“唐草”,正是蜀锦中的缠枝花纹变化而来。
(左图)日本正仓院藏唐朝安君子半臂;(右图)《都督夫人礼佛图》,王夫人着半臂局部。
公元7世纪到9世纪,日本数次派遣唐使往唐朝带回大量丝绸制品,这些丝织品成为日本皇室成员的御用之物,后被收入日本正仓院、法隆寺等场所被妥善保管。寥寥数次遣唐使,所带回来的唐蜀锦样式,成为日本后来的织物花纹的根本,影响至今延绵不绝。而日本由于保存了随四路而来的大量中国、新罗、乃至波斯文物精品,又被称为“丝绸之路的终点”之一。
室町时期(元朝到明朝),日本能乐装束,紅地蜀江文黄緞狩衣 。
古人的智慧
周询对封面新闻(thecover.cn)说,日本法隆寺也收藏了一些蜀锦,年代略早于正仓院的收藏,但越早期的蜀锦,花纹反而更繁复。而这和时代的追求有关系,“我们常常说蜀锦工艺复杂,主要体现在花回(一个循环花纹的长度)上。花回越大,工艺越复杂。但(年代)越往后,花回越小,也就是说工艺越简单。(中国地区)宋以后锦的花纹都很格式化了。这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人们审美变化有关系。”
北宋朝廷迁大量蜀锦工前往都城汴梁,以提高首都的丝织业制造技术。南宋之后,汴梁的织锦工又被迁往南京、苏州和杭州,推动这些地区的织锦工艺。而明清以后,蜀锦的生产开始走向衰落。“但蜀锦没有完全没落,到清代也是很领先。只是说其他的织锦类型有皇家扶持,有大批订单,也有专门官员监管,蜀锦在明代以后就没有了这样的优势。”
2012年,成都老官山汉墓发掘出4台提花织机,这是我国首次发现的完整的西汉时期织机模型。
成都博物馆展出的老官山汉墓提花织机模型。
“那个织机很先进,至少领先了欧洲一千年,”提起老官山织机的发现,原本专业研究科技史的周询显得很兴奋,“这个织机比我们现在用的‘丁桥织机’还要先进。它不用花本,穿经之前就编好程序。编好程织造程序就简单了,“老幼皆可为之”。
有专家认为这台织机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就是说编程编好了以后,不需要特别学习技能就可以操作,非常轻松。编程这个人一定是具有很高智慧的织工,而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把古人的智慧完全猜透。”
成都博馆展出的蜀锦。
《西京杂记》中曾记载古代蜀锦60天出1匹,“一开始还觉得好慢。我们调查了一下,现在用传统花楼织机织锦的锦工,无论云锦还是蜀锦,一天8小时都只能织8厘米,织完一匹怎么也得半年一年的。说明当年的织造速度多快啊。可能工作不止8小时,挑灯夜战,换人不换机都是可能的,所以能批量生产,效率很高的。”
但是尽管丝绸之路沿路的地区都有蜀锦出土,但是成都乃至四川本地还没有出土过宋代以前,也就是蜀锦全盛时期的织品文物。这给蜀锦的研究也带来了一定的困难,“蜀锦的辉煌只是在文字里。”
日本正仓院藏唐朝琵琶袋。
“其实成都的历史文化很深,可是我们自己人却在渐渐淡忘”。邻国日本仅仅凭几件泊来的丝绸,便养育成为一个文化艺术大国。不过,周询觉得日本的锦绣只是得了一个表面。而通透过敦煌、透过历史,周询希望可以看到“我们可以深刻的感受到在我们心灵深处那种文化的底蕴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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