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19)|江河(1949-)

封面新闻 2019-01-01 08:00 34862

江河

胡亮/文

1976年4月5日,岁在丙辰,时当清明,为了缅怀周恩来,数以百万计的市民来到天安门广场,敬献花圈,张贴了无数的挽联和悼诗。这就是著名的“四五运动”,曾被认定为反革命,后来才被重新认定为革命运动。

1978年12月,相关挽联和悼诗汇编出版,是为《天安门诗抄》,所有作者都匿名或佚名,仿佛共用了一颗心脏。笔者愿意相信,江河也共用了这颗心脏。“在英雄倒下的地方/我起来歌唱祖国”。

1979年,从4月到9月,《今天》先后刊出江河的《纪念碑》《我歌颂一个人》《葬礼》《遗嘱》《祖国啊,祖国》和《没有写完的诗》。“人民”、“英雄”和“纪念碑”,这三者,既是《天安门诗抄》——也是江河这批作品——的高频词。

可是,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晚到的江河?再说,政治抒情诗,不是早就有了郭小川和贺敬之吗?

从郭贺二氏到《天安门诗抄》,抒情的主体与客体,截然两分,前者(诗人)低矮而黯淡,后者(比如人民、英雄或纪念碑)伟岸而光辉。

而江河,则消弭了主体与客体、叙述者与被叙述者的界隔。我就是山,就是岩洞,就是云,就是花粉和传播,“我就是纪念碑”,“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再则,郭贺二氏的政治抒情诗,不外战歌与颂歌;江河这批作品,堪称挽歌,调子虽然起得高,每有低回,每有曲折,读之令人潸然。

何以故?政治抒情诗的客体,已经由“欢乐英雄”(借用古龙先生语),转换成死而后已的悲剧英雄。“我被钉死在墙上/衣襟缓缓飘动/像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帜”。

可以这样说,政治抒情诗,经由江河,出现了大变局。

到了1985年,江河写出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共有十二首,分别对十二个上古神话(原型)作了目眩神迷的重写。

“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这种神话仪式学派的做派,“点石生辉”,在传统中展现个人才能,试图在一个后英雄主义时代,求得一种古典的、禅意的、最高的和谐。

此诗既出,无悲无喜,悲剧感、喜剧感和沉雄的气概都化为乌有。

如果说此前的诗突现了集体意识,那么这个组诗就揭示了“集体无意识”——这个术语来自荣格(Carl Gustav Jung)。

当其时,诗人江河与小说家韩少功同时出手,两相呼应,文化寻根派忽而大热。《追日》《斫木》诸篇,拟古喻今,其所呈现出来的“当代性”,竟为众人所不见。

杨炼初期学江河(读其《乌篷船》《大渡河》可知也),以至变本加厉——尾随者还有很多,石光华、海子、宋渠、宋炜均曾自称“受到江河尤其是杨炼的影响进行史诗的探索”。

放眼百年文学史,同类作品,首推鲁迅的《故事新编》。所不同者,鲁迅是解构,乃是后现代派;江河是建构,近乎现代派。天生鲁迅,毕竟压了江河。

不管怎么样,今天派,经由江河,也出现了大变局。

政治抒情诗的大变局,北岛亦有推波助澜;到《太阳和他的反光》问世,江河去批判而求和谐,实在已与今天派大多数同仁分道扬镳。

或云江河为诗,动辄国家,动辄民族,动辄历史,动辄文化,其个人之生命何在欤?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见出江河的丰富性。

就在八十年代初期,江河曾受到奥尔森(Charles Olson)的影响,此君针对学院派的“关闭诗”,独钟听觉,转而提出了“开放诗”和“投射诗”理论。

江河得了启发,醉心于古典音乐,依靠直觉和潜意识,写出了一批冷调的非理性的小品,或能见出其生命内在或隐在的细小波动。

这批小品未能产生更大的反响——受众的眼球,早已转向了另一群后现代主义的小老虎。

1987年3月,江河的妻子——诗人蝌蚪——割断了大腿上的动脉,以最后的微笑,惜别了赶来下跪的负心郎。

此后,江河搁笔,后来去了美国,再也见不到半缕踪影。

亦有零星消息,来自翟永明女士的游记《纽约,纽约以西》:“老江河甚至住在一个意大利黑手党控制的小区里,他跟我们说感觉非常安全,小偷们都不敢去那儿作案。”

胡亮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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