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刘德文：跨越海峡 葬他们于故乡｜人间事儿·2025

要多来看看他，这是刘德文和老兵蒋仲之间的约定。作为高雄市左营区祥和里里长，刘德文太清楚和每位老兵之间每一个约定的重量。

刘德文是高雄市左营区祥和里里长，被很多老兵视为亲人（图由受访者提供）

“想家，想亲人，就是这些伯伯们一生放不下的事。”刘德文所在的祥和里，草木扶疏之间掩映着“眷村”特有的黑瓦泥壁红砖墙。这样的“眷村”在台湾岛内各有分布，那是1949年，大批军人入岛后，大陆老兵聚居的地方。在两岸隔绝对峙的数十年里，这些老兵中的许多人都没有结婚、没有儿女，他们和大陆亲人失去联系，在岁月流逝中默默老去。

在祥和里，这样的老兵最多时有4000多人，其中长期单身的有3000多位。蒋仲就是其中之一，他参加过抗日战争，终身未婚，话也不多。

刘德文是高雄市左营区祥和里里长，他被很多老兵视为最亲的人（图由受访者提供）

“蒋伯伯的个性很坚硬和固执，他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孤独的老兵们将刘德文看作亲儿子，总会找机会给他打电话，邀请他上门坐坐。和这种毫不掩饰地依赖不同，蒋伯伯从不会轻易开口求助。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总会慢慢走到刘德文的办公室外，坐着，看着他。

蒋仲时常跟刘德文说起自己的家乡，那是四川绵阳的一个乡村，青山环抱，春有花冬有雪，还有大熊猫。

这样的讲述刘德文并不陌生。在眷村，老兵们说着五湖四海的乡音，讲述着共同的乡愁。他这个在台湾屏东县高树乡长大的“本省人”，从老兵们的口中听到过山东漫山遍野的苹果树，也听到过东北大雪时暖乎乎的炕，还有在云南薄雾中一层层绵延到远方的梯田和悠扬的山歌。

乡愁就这样永恒地笼罩在眷村的每个角落。每年清明节，老兵们会共同对着家乡的方向跪拜。在他们孤零零的年夜饭上，也总会多摆上几副碗筷，那是想象中亲人的陪伴。时光漫长，他们一遍遍说起家乡，然后像孩子一样哭泣。

1987年，众多思乡心切的大陆老兵走上台湾街头，掀起返乡探亲运动。当年10月，台湾当局宣布开放部分台胞回大陆探亲，两岸隔绝藩篱终被打破。蒋仲曾在1989年回过一次家，得知自己父母已经离世后，他在父母的墓前守了一整夜，拍下两张合照。这是他此生唯一拥有的“全家福”，被安放在枕头下摩挲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他还颤抖着手指着照片，拜托刘德文，送他回故乡，回到父母身边。

2025年8月25日，刘德文在绵阳市一处墓园里探望他带回来安葬的老兵

“这是一生不求人的伯伯，对我最重的嘱托。”此前，刘德文从未到过绵阳，他自己摸索着在网上搜索信息。抵达绵阳后，他发现无法找到老人父母的安葬之处。于是，自己四处实地走访对比，并拿出3万元人民币，为老人买墓地，树墓碑，让他安息于故乡。

除了祭拜蒋伯伯，刘德文这趟四川之行送回了两位老兵的骨灰。一位来自广安、一位来自雅安。这是在老兵家属和他取得联系后，他通过不算详细的信息去寻找到骨灰，再经过繁杂的手续后，才能完成的归途。

事实上，在过去的22年里，他跨越海峡，已经送了近400位老兵的骨灰回到故乡，从最初眷村里朝夕相处的伯伯，到后面更多的是素未蒙面的老兵。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探寻到这些长者的个性、具体人生。但他能从老兵们的出生日期推算出他生前参加的战争，从入岛信息大概找到他生前的居住地，再寻觅到他最后的安息之处。

在过去的22年里，刘德文跨越海峡，已经送了近400位老兵的骨灰回到故乡

为此，刘德文去过很多眷村、疗养院，也爬上过寺庙的高阁，走进过墓地荒冢。他在没有路的密林中狠狠摔断过两根肋骨，也遇到过骨灰所在机构不认家属委托书，要他拿出“死者愿意他带走骨灰”的证明。

这样寻找的过程让每一位老兵的形象在他心里具像化。

老兵们的墓碑各有不同，但最大的字号永远是他们的故乡名字，从省市细化到县乡。因为长时间寻访，刘德文熟悉很多地方的地名，“你看，绵阳梓潼的‘潼’字就被刻掉了一笔，‘遂宁’的‘遂’字少了个偏旁。”他翻着手机相册说道。

刘德文总会想起眷村里那些依赖着他、喜欢着他的老人，“他们都一样，走过战火年代，一生都在思念和遗憾，他们不怕死亡，怕的是死后没有回家。”在刘德文这里，生命的重量被具象化为12公斤，体重60公斤的他，每次最多能够将3位老兵的骨灰坛妥帖放在胸前的背包里。

这是他对老人们的尊重，背在身前，让长者先行，也让老兵们看清楚回家的路。只要条件允许，他还会为老人们的骨灰坛买下一个座位或床位。落地后，当有人拿出塑料袋时，个性温和的他会拒绝，“这不是货物，你不能随便拿个袋子就装回去了，这是长者，要给予尊重。”

当然，归途的彼岸有着老兵人生中缺失的另一部分。

在云南，一位70多岁的遗腹子，一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他被伙伴嘲笑没有爸爸，于是哭着回家问妈妈，妈妈告诉他，爸爸是抗日英雄。从那时起，找到爸爸成为他一生的执念。

终于，当刘德文终于带着父亲的骨灰走到他面前时，那个会因为没有爸爸而哭泣的孩童已成古稀老人，用颤抖的声音恳求刘德文，“能不能打开骨灰坛，让我摸摸我的爸爸，我终于有爸爸了。”

还有一位老兵，当刘德文带着他的骨灰回到他的家乡时，他的亲人告诉刘德文，老兵在年少时和妈妈吵架，赌气出走，再无音讯。老兵的妈妈因为思念自己的儿子，哭瞎眼睛，早早离世。最终，他们将这个终于归家的游子，安葬到了母亲身边，让这对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母子，能够团圆。

……

见证着一次次跨越海峡两岸的团圆，刘德文很喜欢被称为“灵魂摆渡人”，他想要去弥补一些遗憾，摆渡些许圆满。

如同在抵达一位山西临汾的老兵家里后，刘德文将老兵的骨灰坛置于正中，用一个绣球连起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兵，一张是等了他一辈子的妻子。

在抵达一位山西临汾的老兵家里后，刘德文将老兵的骨灰坛置于正中，用一个绣球连起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兵，一张是等了他一辈子的妻子。（图由受访者提供）

“遗憾终究是遗憾，但我们总应该多做点什么。”刘德文说。

曾经，有好友劝过刘德文，不要去当别人的孝子，会影响到自己爸妈的寿命。刘德文告诉父母后，他的父亲爽朗一笑，“这是做好事，没有什么顾忌的，如果没钱了，爸妈可以支援。”

刘德文算过，这22年来，为了支持他送老兵骨灰回家，父亲先后给了他接近80万人民币，并一次次告诉他，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要坚持下去。

他的父亲名叫刘茂雄，是一位普通的农民。老人在去年3月去世，去世前一周还在问儿子，钱还够不够用。

“其实做这件事，是我们家三代人一起在完成。”最初，刘德文的妻子并不理解丈夫的坚持。于是，在一次送老兵骨灰回家时，他叫上了妻子。那次的目的地在山东，90岁老人在看见刘德文的那一刻，跪下行叩拜之礼，他说，“这三拜，一是感谢你接回了我的哥哥，二是跪我终于回家的哥哥，三是代表我父母感谢你完成了我们全家几代人的心愿。”临走时，老人拉着刘德文的手一遍遍说着，“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们要经常来山东。”

这次之后，刘德文的夫人再也没有反对过丈夫的奔波。类似的还有刘德文的儿女，如今，他女儿时常为父亲的行程买票，说是自己的“绵薄之力”。

“每送一位老兵回家，我就在大陆就多了一群亲人。”刘德文总会说起自己在大陆的亲人，那是一种双向的善意被接受和理解。

2025年8月25日，刘德文背着他的标志性背包前往绵阳祭拜老兵

在台湾遇到地震时，刘德文的手机里总会同时收到来自大陆多地的问候，不同的口音，问着同样的内容，让他报平安。他每抵达一个省份，常常会有好几家人来接，他也婉拒过游兵马俑、游故宫等安排。

“因为不想他们破费，还要跟单位请假，太麻烦人了。”另一方面，刘德文也在抓紧时间，他不想再出现找到老兵骨灰，但是大陆亲人已经去世的遗憾。

今年，他已经送了35位老兵骨灰魂归故里，后续还有20位左右。他开始学习无人机操作，更方便自己在墓地荒冢寻找时提高效率。还有如今祥和里最后的11位老兵，年纪最小的也是96岁高龄，其中有的老人即使失智，也会在看见他时，准确叫出他的名字。刘德文心里清楚，“我就是最后陪着他们的人了，然后帮他们找到家。”

此前，国台办发言人朱凤莲曾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为帮助众多大陆去台老兵完成落叶归根的愿望，2003年以来，刘德文先生不辞辛劳、奔走两岸。他做这些事，生动诠释了两岸同胞不分省籍、不分地域，都是一家人。正是这样的亲情义举，抚慰了老兵的离乱之痛，让他们如愿魂归故里。

刘德文的寻找速度正在加快。

刘德文向记者展示他衣服上的logo，那是他女儿设计的一个“背”字.

从四川回到台湾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新的寻找。这次是一位103岁的老人委托他寻找自己丈夫的骨灰。老人一生独自带着女儿长大，她从未放弃过和记忆中那个青年团圆的希望。

所幸，这次的寻找很顺利。8月26日下午，刘德文确认已经找到老兵骨灰，电话那头，老人一直对他说着感谢，也说着这一生的离散。

刘德文听着这些岁岁年年，脑子会想起自己经历的很多很多次的归途。他觉得或许自己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他相信，所有寻觅和圆满，最终都会独木成林，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