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山道 背架 汽车

□邹清平

山道

我梦见一个地方，一条山道，狭窄、曲折；一座农舍，朴素、简陋。似曾相识，又似曾迷茫。我努力地在记忆的碧云上寻找，但那里是一块空白。

是雪，白茫茫的。在那堆砌着奶奶老掉牙的故事的雪人周围，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枯藤缠绕，几只饿昏了的乌鸦发出了“嘎嘎”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奶奶说乌鸦惨叫要死人。于是，在弯弯的山道中，老槐树下，早早地便有一黄毛丫头和一蛮小子扯起喉咙嗲声嗲气地呼喊：“爸一一爸一一回来一一吔一一”

随着一声沙哑的应声，路的尽头走来一个中年汉子，古铜色的皮肤，削瘦的脸孔，腰间扎一条麻布巾，手执搭杵，弓着腰，低着头，搭杵和汗滴重重地敲着山道，发出均匀的节奏，背架吱呀吱呀地抖得山响，使人感受到肩上有重压，听来令人无比心疼。

路面是黄褐色，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一串串整齐的搭杵印，带着黄色，一个个歪斜的脚印，印着红尘，那是血，明显的，点点滴滴，在路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线条的尽头，连着一座低矮的木屋。偶尔几声狗吠，空中升起蓝色的炊烟……

哦，想起来了，这木屋就是我从前的家，那山道，原是父亲背力进山出山的唯一通道呀！那毛小子是我，丫头片子是我的小妹，那时，我们天天都在做梦，做着一条宽阔、亮敞、平直的路的梦，做着把父亲从背架搭杵上解放出来的梦……

诺水河 图据视觉中国

背架

故乡潮水坝，是出名的背二哥村。它坐落在诺水河北岸、米仓山南麓，景致极美，却少田少地。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便有一批壮年男汉，背着弓形背架，外出背力赚钱度日。

父亲的背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那是一副从祖父背上接过来的檀木背架，光溜溜、亮得冒油。它弯得像弓，吸足了祖父的血汗；又似残月，伴着祖父无法圆满的人生。

父亲十四岁那年，从累倒在床的祖父手里接过了背架，上汉中，下通州，背盐、背碗、背草纸、背白蜡、背巴山水青㭎树皮、背桐油、背银耳、背木耳……他对汗水和老茧丝毫也不吝啬。因此，这种苦差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长年累月的背力，他的肩背压肿了，有时赤膊荷重，被背架勒得皮肉模糊。冬天，那双穿棕袜子草鞋爬山下坎的脚，裂开一道道“鱼鳃”口子，动辄血流不止。每每此时，贤惠的母亲便流着泪，将烧熟的洋芋掰开轻轻地替他包敷，而他总是等不及似的从母亲手里抓过洋芋块，往那血盆似的口子里一塞，背起背架就走了，口里还要骂一句：“没用的婆娘，看做什么都斯里斯气的。”

父亲膝下四子一女，我排行第三，七岁时被在镇上教书没儿没女的姑妈抱走了。人都说父亲命好八字孬，落了几十年的娃娃难，为此，虽然也带给他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但他并不在乎，父亲气不过的是小弟，他简直成了逆种。从小就嚷着长大不愿当背二哥。这真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因为背力是我家祖传的一条生路啊！

大炼钢铁那年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背着破锅烂铁的父亲终于摔倒在那条曲折泥泞的山道上，鲜血染红了背架。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小弟也像当年父亲一样背起了那副血染的背架，背着大山里的土特产，行走在山道弯弯的羊肠小道上。

汽车

在精准扶贫的日子里，小弟的一个报喜电话搅得我乡情切切，归心似箭。特别是家乡的光雾山诺水河旅游风景区，成功评为国家级5A景区正式对外宣布的喜讯，连同父老乡亲们热情的电话打来，顿时，乡情便像早晨缭绕林雾的云烟，像芬芳音符款款飘落我的心田，我的心落在故乡的山道上了。

两天前，小弟悄悄地突然奇迹般地开着一辆刚购买到的东风牌汽车，来接我回去给八旬老母亲祝寿，并顺便拉回村里修电站所需的器材。那神气是何等的潇洒，身上已全然没有背二哥的影子。

汽车沿着宽敞笔直的公路向村里驶去，当路过父亲的坟前突然停了。小弟点燃一串鞭炮，神色庄重地鸣了十分钟的喇叭。我知道他是在告慰九泉之下的背二哥父亲，听着汽笛哀乐般的声声长鸣，望着泪流满面的小弟，我只差没有号啕大哭，万般情感交织于胸。

我想起了那些弓形背架上支撑的日子；想起了那条父亲倒在上面就再也没爬起来的山道……想起从坎坷山道到平坦的大道；想起古老的背架到现代化的汽车；这漫长的历程，这质的飞跃，这梦幻般的现实，竟然在小弟所处的今天缩得如此的短，变得这般的快速和真实……

喇叭哀鸣，早已引来了围观的村民，是呀，这是背二哥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汽车啊！当我和小弟看见人群里八旬老母也在潸然落泪时，兄弟俩再也关不住感情的闸门了。

不知何时，小弟那十四岁的儿子小宝蹦蹦跳跳地爬上了驾驶室，他左摸摸，右瞧瞧，茫然而惊奇地打量着我和小弟傻笑。

“啪！”小弟上前给了哧哧笑着的小宝一个耳刮子，打得他哇哇大哭，我急忙挡住小弟的第二掌，才使无辜的小宝幸免。小宝他怎能不笑呢？在他眼里，他父亲的汽车驶向的或许是一条神奇、宽广而明亮的大道，前面是幸福的微笑，美丽的鲜花……

是夜，我在梦中又见到那条弯弯的山道和那难以挡风遮雨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