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蒋蓝:一袭长发展开的金川叙事——读小说《阿扣》

封面新闻 2022-05-07 16:21 42601

文/蒋蓝

一个作家的写作发生质变,不亚于一场成功的整容术,甚至是换头手术。可是,这个作家在一条足可以继续精耕细作的道路上,不满意了,坚持要变回那个原来的自己。

记得今年初的一个晚上,卢一萍、巴桑、庞惊涛、韩玲和我在成都锦江边喝茶。韩玲讲到正在写作的历史题材小说《阿扣》,阿扣在嘉绒藏语里是掌上明珠或心肝宝贝之意。那是一个被万千目光环绕的藏族美女,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的掌上明珠。

书名:《阿扣》

作者:韩玲

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


史料上说,莎罗奔为扩充实力和疆地,先后将她许配于丹巴革什扎土司、康定明正土司,后又嫁给小金川土司泽旺为妻。为此,三家火并,引发十八土司的激烈纷争与仇杀,骚乱如青藏高原起伏的石涛。乾隆帝为维护社稷安稳,被卷入了这场战争……阿扣为了爱情,在习俗和地域文化的影响下,游弋于各权势之间,最终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箭垛式人物。这个后来被《清朝野史》称为“妖姬”的阿扣,最后香消玉殒。

韩玲没有在历史的记录下亦步亦趋,而是根据这条历史之线,删繁就简,展开了历史情景中的想象,用阿扣与良尔吉敢爱敢恨的冰雪一生,去穿越、去托举、去延宕300年前的大小金川之役,用一个女人来展示一场空前的高原战事,这就是小说《阿扣》的旨归。我静静听着韩玲的叙述,她吐出的一道道白汽是高地上的氤氲,而成都的夜空雨丝飞舞,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忧伤,那是一种散发着香气的忧伤,而忧伤似乎是雨的精灵,也是大雪的精灵。

在我们谈话间,一只白鹭在铺满涟漪的水面大叫起来,就像濯锦者用力过猛发出的裂帛之声。静美的锦江本来在叙事,为何在撕裂之际会发出干燥的、粗砺的嚎叫,一直是未解之谜。

韩玲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于行事丑恶的人,阿扣几乎从来不掩饰她的厌恶之情,这让她吃了不少的亏。有不少好心人善意地提醒她,该把自己黑白分明的外露情绪收一收,但阿扣不想把自己的心思和精力浪费到不必要的人身上,连表象也不屑……所以,她就像这只白鹭,用凄厉的叫声,打破了全部假象!”

如果说,振翮向外飞翔,是韩玲的散文正在进行的言路,那么,向内心坍缩,在历史的缝隙间竭力撑开一片女人的天空,则是韩玲小说的向度。所有的刀光剑戟,所有的权力与面子,所有的冠冕堂皇与蝇营狗苟,都被女人的爱憎予以清洁、予以厘定、予以试错,并赋予一层神山投射而来的光晕。好在300年前的金川,的确是一个灵光从未消逝的时代。

女人写一个女人很难写好。一个金川女人写一个金川女人,显然韩玲是在尝试有难度的写作。她们之间隔着300年的风霜雨雪。但这一切,似乎伸手可及。韩玲说:“我感觉阿扣经常在跟我说话,讲那些寥寥几行刻在石头上的经文背后的爱山情海……有一天,我看见一地的雪莲花。奇妙的是,散发着梅花的香气。”

写过著名的非虚构小说《骗子》的作家塞尔卡斯曾经说:“我个人也认为文学或者小说本身就应该是虚构的,但是我又觉得现代小说概念开始以后,文学最首要的任务,或者文学最大的美德,是讲述的自由。”

在小说里实现“讲述的自由”已经够难的了,比如余华承认“卡夫卡使我的写作自由”。作家固然有生存的荒谬,但终于拥有想象的自由,这已十分不易。以此看待阿扣,这个人物最大的现实悖论在于:从属权力就是一路鲜花,否则就一无所有。但反抗者之所以反抗,在于她敢于放弃唾手可得的,不顾一切地朝向光明与自由。

阿扣最终没有得到她渴望的,但她的容颜恰恰因为她的失败,获得了美丽之外的另一种不可逼视的神韵。所以,我以为在此之上,更有一种“为了自由的讲述”。如果韩玲一旦确立了这个向度,那么历史的、战争的、权力的、爱情的、亲情的、民俗的等等故事,才可以从容地得以落地生根。

韩玲对于《阿扣》的讲述是谨慎的,她最后采用的方式是:“一纸杯喝完以后,我又悄悄起身为自己添了第二杯,我想我能喝三杯的,后来是不是喝了三杯呢,我就忘记了。再后来,我独自走出了岩洞,至今我都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圆好亮,原谅我词库的匮乏吧,当我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描绘当晚的月亮时。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这样的月光不用来谈恋爱真是可惜了,又落俗套了吧,谁说白月光一定适合爱情,撞见鬼也是常有的事。比方说我,不是在三千尺的瀑布下遇见了头发比月光还白的老奶奶,她一句,你来呐。把我的酒都吓醒了一半,我摇摇头,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是的,瀑布下的石头上一位老奶奶在安静地打坐,石大如席。老奶奶嘟嘟嘴示意我坐下,并让我喝她早准备好的酒……”

故事在老奶奶的话语与300年的跌宕战事中从容转身,一个又一个的悬念得以铺开,而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又得到了解决,但老人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谜面之下的谜团……

我意识到,只有一种作家,敢于去写他们不是了然于胸的题材,由此散发出尖锐的香。恰恰因为不知道事情的底牌而迂回而进,这本身就足够迷人了。但他们在写作过程中,与陌生的东西耳鬓厮磨,最后与这些事物达成了高度的默契与相知。在这样的作品里,与其说作家以历史的合理性在推演情节,不如说他们藏匿了一半的理解与表达,而付之于沉默与空缺。

在我看来,《阿扣》是一部成功的历史非虚构小说。

作为一位较为成熟的散文家,韩玲所具有的细腻观察与细节描述功夫,在《阿扣》里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她对大小金川一草一木、民俗风情非常熟悉,加上她多次进行田野考察,基本能够复原那个300年前的时空。

用情事“反写”历史宏大叙事的方式,展示了韩玲在逸出散文畛域的辽阔想象空域。这就是说,整部作品表现出来的历史,肯定不能被拘泥于传统意义上的唯一性和客观真实性,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明显虚构化特点,是新历史主义批评家眼中的“新”历史或者阿扣文学化的大小金川史。在这样的历史表征中,历史事实和虚构元素被有机地混合在一起,历史与文学、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已经“打成一片”。

韩玲的“情事-反写”策略,目的是使历史叙事非自然化,使自己的虚构意识得以凸显。虽然,使用这些策略的本意,就是强调叙事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毕竟历史并非铁板一块,更多的时候它是以多元性、柔软性呈现出来的。《阿扣》对人们心安理得地接受铁板一块的历史事实的现象,进行了强力颠覆。也使得阿扣这个箭垛式的人物,为我们留下了孔雀回首的容颜与身姿。

在《阿扣》的结尾,如何看待始作俑者莎罗奔?硝烟散去,阿扣已入土,但石头在某个时候会开口说话。韩玲写道:

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凝固,天空的阴霾无法散开,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枪炮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

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潮水般把莎罗奔紧紧包围,他佝偻着背,衣衫不整。阿扣的脸、母亲的脸、央金的脸、许多土兵的脸交替在他眼前出现,使他完全不敢闭眼,一闭上眼,一生的罪恶,一帧一帧浮现,割破时光,跌跌撞撞地扑面而来!

莎罗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跪在自家家庙前忏悔,后悔自己任凭自己的贪恋膨胀而不加约束才致今天的生灵涂炭,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连佛教最戒的贪、嗔、痴、慢、疑,他一个关也过不了。他把官寨一应事务全部交给侄子郎卡打理,他自己则形单影只地整日坐在经堂礼佛,人很快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窝常窝着一汪浊泪。他身边只留下一个贴身下人,终其余生,并不见任何人。

“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木心之语)但仅有温情与原谅,可能还不是历史给予我们的训诫。所以,我佩服那些不原谅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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