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丨伍立杨:时间深处的生命心影——雍也《回望诗经》书感

封面新闻 2021-12-06 10:58 40110

书名:《回望诗经》

作者:雍也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文/伍立杨

这是作家雍也的最新著述。《回望诗经》依托文学古籍或曰历史事件的叙事呈现其真实性,晓畅富有力道的文风呈现学术的通俗性或历史的文学性,但又在相当通俗化和文学性的叙事中保持着历史的真实。值此文风凋敝、文体衰微之际,读之深有触动。

作者以深沉的情感、鲜活的笔触,将史与诗、人与梦,生态与地理,情感与生命、情爱与情怀……娓娓道来。笔端荷载发掘人文历史、传承情感生命的责任,节点清晰、棱角分明地提取历史信息,勾勒衍变脉络,同时也通过文字的延伸,无远弗届地打通时空隧道,仰望远古至今绚烂的生命心影。

雍也的诗经叙事融创作、史学、见识于一体:创作方面,追求清新灵妙的文风、生动活泼的遣词;史学方面,驾轻就熟地运用多种史料文献,善于将即便是生僻的材料隐藏于文采斐然的叙事之中;见识方面,往往以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知人论世等方法吸引读者进入具体的历史场景之中,其评论与见解渊然引发读者的共鸣。换言之,作者雍也以灵动清新而不乏深刻的叙事将才、学、识三者有机统一之,与崇尚通篇说理的学院派迥然有别,可谓当下著述界的一股清流。

诗经产生于一片神奇辽阔的土地,地理单元的独特性,造就了一方天地的文化品格;历史的延续性和连贯性,又延伸着本区域生生不息的文化传统。民风民俗是特定社会文化区域内历代人们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涵盖着历史沉淀及当时社会状况的场景,不仅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更具历史价值。

不以辩证为目的,却能尽辩证之用。雍也的观察,一是叙述观念的革新,另一面就是内容的变换。其最大要件,就是把历史的背阴处移动到灯下和明亮的地方来,把寻常的历史图景换成足以代表历史生命的途径,并以此途径来沟通现代人的感情意识。这样,历史的干涸图景顿时活跃起来,转圜成跟今人一样的活灵活现的人生。在此,我们惊讶地见识了大地生灵的苦闷、寄托、喜悦和创造,见识了他们对美的追求以及对自由的期盼,即是时间深处绚烂不灭的辉光。

作者幼童时期在外婆家与诗经结缘,因此可以说诗经亦是另一种“外婆家”,从生活场景到日常用语皆然。其间,又不止是古代生活场景对于童年记忆的启示,即令读书或者从书本上对于诗经的认识也来自于外婆家,也即从直观感受到间接的知识领悟,均与外婆家有关。且在“莽莽苍苍的荒僻之地,在这低低矮矮的小小院落”,为诗经的文化血脉潜在的强大影响而震撼不已。如此一来,自然产生礼失而求诸野的无尽感喟。

雍也的童年青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可以视为一种另类的田野调查,那个时期的雍也本人,经历了去古未远的乡村生活,为这部大书积淀了原生素材和中国情怀。在求学深造与工作机遇的转换中,种种偶然和必然的阅历感悟,促成了他的思索结晶。

在他笔下,诗经绝非仅仅以文学面目出现,而是涵盖了强大人性心影的生命史料,所以他的笔触充满辩证的能动性。

分封建国构架下的土地与生命,作者搜拣文字碎片,钩沉探微,悉心辨析,领悟其间的血脉信息,别构一部人生与社会,人性与人文的复杂心史。以诗证史,同时也以创作因应考辩。恰如《一望无际的爱情》的开篇,作者的诗作令人迅捷进入时间深处的迷醉。作为谈诗经中的情诗的铺垫和引领,从田畴野旷、男女目光……做了淋漓尽致的解读与发掘。且与今之乡野原生态民歌互证,与今人的作品互证。美是自由的象征,于爱情亦然。引述名学者的论断,而以民俗、民风的境况加以实证。文学、史学、美学、历史地理学、民俗学……艺术起源的指向性,多侧面的印证、阐释、辨析。

关于汉民族歌舞的起源、蔓延、变异,式微的全过程,对人心、人性的影响,以及其传统伦理的载沉载浮的关系,尤其对于先民的舞蹈传统的衰微之因果关系有着思入微茫的辨析。

无论是考证、辨析、探寻还是追踪、拷问,随时随地,自然而然,如水泄地,展现出作者作为一位诗人、作家、思想者的特殊禀赋,也即他整部著述考析本身是一种创作,而其创作的优长又化为叙事的笔触,深入到文章的每一细部。这种创作型的研究就其独到的文体风格而言,可谓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创作类文字的楔入,对于研判、辩证而言,尤有画龙点睛之效。

“诗经中的女性形象非常丰富美丽。这些多姿多彩的女性,像春天原野上粲然绽放的花朵,摇曳生姿,令人顾盼流连;像夜空熠熠闪光的星星,眉眼含情,令人神往着迷;像悠游于天地的清风白云,自由自在,令人心生艳羡;像出没于山川大地的精灵仙子,倩兮盼兮,令人心旌摇动。”

然而“清风流水”遭遇“以礼杀人”,遭遇存天理灭人欲,其间的代价,对后世的生存,人心的走向,具毁灭性打击。以此回望诗经时代那“女性的一个当之无愧的黄金时代”,在作者的反复申说之下,则尤为警切。

与前人解诗大异其趣,乃因其解读系从人心、人性、人情出发,例如解读《丘中有麻》《草虫》《野有蔓草》的异同,意义解读系为后人戕害,大动手脚,“加班加点做了个焊接”……而得出结论,“《丘中有麻》绿色无公害,其实不然。”直指要害,确乎是关乎痛痒的解读。

诗经中所涵盖的饱满旺盛的生命力,幻化为作者笔下的精神气度,其中自然包含着作者的知识学养的深度,灵魂境界的高度,情商的宽度与密度。用布封的话说,就是:风格即人。文章的厚度,来自于他的博览群籍和悉心观察;判断的精切,来自于感悟之深和眼光的犀利。以文学化、通俗化的语言叙述、判断,以颇具力道的幽默的笔调讲述历史,亦谐亦庄、生动形象的比喻表达深刻的历史内涵,以设问的方式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就接受美学而言,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既有高屋建瓴的联类解析,也有单个个体的详尽解剖。散文的、诗意的笔触用之于描述,与史家或前人论断相嫁接,获得高度的融合。《打开一首诗歌的钥匙》引闻一多之说,并对照前人论断而加以引申,牵连既广见解尤为敏锐精辟。“爱情,也只有爱情,才是打开这首晦涩难懂诗歌的钥匙。”

哲学的深而宛,美学的悟而透,社会学的广而杂,人文地理的野而逸,各种俚语、歇后语、新典故,有机放置于叙述的字里行间,忽起忽落,信马由缰,效果极佳,即在深切的判断结裹之中,忽有幽花照眼的明亮。气势和深刻之外,别有一种诙谐生动,妙趣横生。

“这位仁兄当了皇帝后衣锦还乡,召集原来生产队的父老乡亲吃坝坝宴。在宴会上,不仅有他亲自安排当地政府组织的一百二十人的少儿合唱团助兴……”“现在闻起这首诗都是满满的酒气”“瓜婆娘”“躲猫猫”“人面猪相,心头嘹亮”“生男当个金包卵,生女当个缺角碗”……以民间俚语证史,鞭辟入里,如其论述诗经中的幽默,而其论叙文笔的幽默活力也未遑多让。

诸如“他的心情像这时候的天空,几乎看不到太多亮色;他的身心像朦胧的四野,几乎还处于惺忪和疲累之中;他的未来像这时候的天色,几乎看不到光明……”(《小公务员的牢骚》)这类形象深切的申说解析,可谓比比皆是。

解析《皇皇者华》亦然。多角度印证同类相近作品的各个侧面,不仅场景还原描写引人入胜,而且对于其心理的探究,渊然联络到戚继光的名作加以补充阐释,确乎传神之至。这是梳理诗经中的好干部,好在“整个西周像一艘巨大的泰坦尼克号不断下沉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少的警示呐喊之作”……甚至将后世的为政之道、履职之心还原到诗经的源点之上。

对诗经中的城市民谣的定位可谓一新耳目。其论时尚、时髦,比之于当代的沿海开放,谓之很潮、很港……再引证钱钟书、杨升庵之说,而对西周时期青年人的生活状态,知人论世,见微知著,犀利传神,入木三分。

从客家话看诗经遗风,则自语言学、语源学、文字学角度,拈出隐隐约约而又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力证古汉语活化石的客家话之生命力。

通过诗经考论上古婚恋形态,创造性的见解和批判性,甚至以当代小说家笔下的描述倒推映证,然后再以诗经为基准,往下梳理2000年来的婚恋的变异。在时间光辉的映照之下,尤见后世理学家的种种不堪,违人性、悖人伦,对于生命力的毁伤……

作者以为孔子是诗经的第一也是最大的粉丝,在孔氏眼中,诗经是浑金璞玉,光泽迷人;是袖珍百科全书,历久弥新。“虽然举世滔滔,他的内心却自有一份安逸宁静;虽然满目污浊,他的天地却自有一块风烟俱净、纤尘不染的净土……”这毋宁也可以说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和他形神皆备的自画像。一番反复比勘、论证孔子与后世说诗者的天渊之别,似乎可触可感那种心性上的巨大悬殊。

至于谈及日本诗经,则拈出日本诗的风味,及社会生活的折射,其与诗经间接的却又藕断丝连的精神联系。同样是比较诗经和西方的《雅歌》,则是比较文学梳理打通的范例,概貌的比较,和细部的异同辨析,以及与之相关的各时期名作的举证参照,淋漓尽致而又深入腠理。雍也举重若轻地打破空间上的中、外,时间上的古、今,以及各个人文学科的藩篱,发而为文,就使得他能够周览四野,不以一方之见,而摄万端之变,善于发前人之所未发,启人心智,新人耳目,而且能够纵横交错,左右逢源,创设出充分地驰骋其想象力的空间,达至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与必然的统一。

《互不相闻的东西方歌唱——通往诗经、雅歌之路》,可谓是思维的异彩,思想的体操,思索的快感,思绪的漫游……也是思念、思古之情在当下的持续放光。由此结出的文化、意识的硕果发人深思;更有对于古籍经典的刻骨相思,至于他的比勘的方法,论叙的高明,出神入化的点拨、点染,从总体到细分,均令人匪夷所思。

这是一部奇书。着眼于时代大背景的宏观和微观的现实,由此生成的洞察力,在其非他个人莫属的独到语境中抒发致敬生命的情怀。深层次的灵魂拷问,深远的思想追寻,无远弗届,上下求索。鲜明的文化特质、表述心理、气质和判断,皆具极强的开放性和想象力。

作者雍也葆有一种绝不失语于社会现实的作家和思考者的先天的责任,描绘的是人的内心的罕见的深度。从时间缝隙深处抒发的历史感慨,深刻、悲宛、苍凉、沉挚、欷歔……由此致力于观念空间混沌的厘清、究诘和探寻,并表现为一种力量和气魄,从而勾画出他的心情愿景的思想轮廓。这个过程是复调的,而非单一的;是多面的,而非片面的;是多声部的,而非独唱式的。

“这美丽多情而美妙多趣的女子一定是那个薄雾缥缈的清晨里一个飘逸闪耀的精灵,而这个帅气而多情的男子一定是这个女子梦中与之一起在山川大地之上自由飞翔的神鸟。他们的相互看见两颗星像耀斑一样的相互凝视,他们的靠近是两颗颤抖的心像两条淙淙的泉流一样的相聚相依。其实,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就是那一天蓬勃生长的草木上两滴最大最晶莹的露珠的相拥相融,也是天地间一场美丽如虹的云雾因缘际会。毫无疑问这是诗经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露珠。”(《回望诗经·爱情的源头》)

——2020年12月中旬写于成都狮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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