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印迹|廖兴友:东山仙鹤鸣,会馆存记忆

封面新闻 2021-10-08 15:19 66900

文图/廖兴友

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东山”。天府之国四川成都平原的东山,是指以成都为中心,太阳出来的方向的以东面,距成都最近的地方,包括天府新区、龙泉驿区、青白江区、金堂县向东延伸。蓉郊约定俗成的东山,是绵延上百公里的龙泉山脉。

成都东山,自古有五大场镇,分别是龙潭寺、石板滩、甑子场、西河场、廖家场,合起来被统称为东山五场。民间还有一说,东山五场为廖家场、甑子场、西河场、万兴场、青龙场。不管东山五场有多少个版本,廖家场和甑子场是怎么也不会缺位的。其中,与龙泉山脉紧密相连,立于东山山麓的只有甑子场和廖家场。

古鹤鸣乡十二生肖桥下,经千年冲刷的红砂石已十分圆润

甑子场被称为中国客家第一镇、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这里是痴男怨女心灵疗伤的上佳之处,是成都近郊游的网红打卡地。开心了,来这里吃一碗用白糖为佐料秘制的开心凉粉,可以从头顶甜到脚底。假如是伤心,就来一碗朝天椒加胡椒粉为佐料制作的伤心凉粉,保准会被辣得清肠洗胃,泪眼婆娑。

甑子场是镁光灯照射下的宠儿,在这里自不必多言。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快要被人遗忘的廖家场,以及她的前世。

幽幽沼泽仙鹤鸣,声传四野真亮清。
深深渊潭游鱼潜,有时浮到渚边停。
幽幽沼泽仙鹤唳,鸣声响亮上云天。
浅浅渚滩游鱼浮,有时潜入渊潭嬉。

这是《诗经》中的《小雅·鹤鸣》。

在天府之国,成都青白江区、龙泉驿区、大邑县、遂宁船山区、广元剑阁县、眉山仁寿县,绵阳盐亭县等地,皆有叫做“鹤鸣”、“白鹤”的乡镇社区、名山道观、书院茶社。

为什么蜀人对鹤如此钟情?从成都市青白江区清泉镇的前身鹤鸣乡说起,可窥见一斑。

从沪蓉(成南)高速成都东门出发,行驶27公里20余分钟,途经石板滩,即到达清泉镇。清泉镇历史上属于金渊县(金堂县)四乡之一的鹤鸣乡,场镇俗称廖家场。至今,在清泉中学(原太平中学)福建会馆后面的一座古墙上,还镶刻着4个娟秀的行书字:“秀接金渊”。

古往今来,龙泉山脉三州山麓鹤鸣乡的最高处,为海拔约700米的寨子门。寨子门古木苍翠,林草森森。山麓由丘陵浅滩、沼泽河道、小溪湿地为主,是小鱼虾、昆虫、蛙蚧、软体动物和稻、黍、稷、麦、菽、麻的生长天堂。

鹤的主要食物来源正是这些小鱼小虾、黍菽稻麦。因此,三州山一带,成了鹤禽繁衍栖息的佳境宝地。每每朝露暮夜,林中密密麻麻的鹤舞翩跹,鸣唱悠扬。因此,三州山麓这个会馆林立的地方,就被古人们叫做鹤鸣乡了。品读过《小雅·鹤鸣》的人会惊奇地发现,诗中描写的不正是东山那一丛一森,一渚一鱼,一鸟一鹤,一鸣一唳的鹤鸣乡吗?

鹤的羽毛颜色素洁,体态雅致飘逸,鸣唱嘹亮脱俗。

“看院只留双白鹤,入门唯见一青烟。”在中国的古代道观中,养鹤是一种普遍的时尚。在道家仙学盛行时,后人会把“羽人升天”的期望倾注到鹤身上。道家的服饰被称为鹤氅(比喻为用鹤的羽毛制作的衣服),行走跟鹤步相似。

清代园艺学家陈淏子说,“仙家召鹤,每焚真香即至”,“鹤雌雄相随,如道斗法。”鹤振翅飘飞,人飘飘欲仙,走路自然就会有运行鹤游,仙风鹤骨之感。道家得道,就羽化成仙,驾鹤西归。道教学说创于春秋战国时期,难怪创始人张道陵会把传道的西蜀大邑、道教发源地称为鹤鸣山。

鹤鸣乡福建馆旁边的枫杨树

那么,成都东山鹤鸣乡与道家有没有联系呢?

据史料记载,古时候的鹤鸣乡有八大会馆七大庙,七大祠堂七座桥,四口水井四大门。在这些建筑布局中,尤以会馆最为古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鹤鸣乡八大会馆星罗棋布。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本地人,对八大会馆并不陌生。

每一座馆都相应配有一个宫的名字。在廖家场土生土长的耄耋老人曾德、向明全、钟祖昌,凭着儿时和年轻时候的记忆,重访古镇会馆遗址,经过数十年调查,整理出了鹤鸣乡八大会馆(宫)的详细位置。

位于太平粮站内的广东馆,相对应的名叫南华宫;在太平粮站后面横街的江西馆,相对应的名叫万寿宫;太平中学内的福建馆,相对应的名叫天上宫;太平中心医院内的湖广馆,相对应的叫禹王宫;太平经营站老邮电所对面的永州馆,相对应的名叫真武宫;黄州馆以古树街黄葛树为中心那一带,相对应的名叫帝王宫;狗市巷原清泉中心校退休教师宿舍那一带,是湖广分馆,相对应的名字叫寿福宫;在姜巷子对面,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有一个桃园茶楼,陕西馆就在这茶楼上,是八馆最小的一个,相对应的宫叫长寿宫,写着“鹤鸣乡”三个大字的绸缎招牌,就悬挂在这里。

道教场所大多以“宫”命名。在成都有青羊宫,在四川江油、阆中、达川、青城山等地有三清宫。那么,鹤鸣乡如此众多的宫,与道教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据传,鹤鸣乡的雷神庙大坝子中央,立一灯杆,从唐宋到清末民初,每天夜幕降临,火神庙的道士就会来这里添油点灯到次日晨露鱼肚白,灯油燃尽,油灯自灭。这样的周而复始,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初。

张良芳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哥哥(老照片翻拍)

张良芳,1949年出生于清泉镇,是鹤鸣乡廖家场古文化的探寻“发烧友”。他说,作为云顶山的西门户,鹤鸣乡自古就是道教和佛教的交汇地。相传,怀安军云顶慈云寺第九代主持德敷禅师以鹤鸣乡关帝庙桥为界,关帝庙桥(又名十二生肖桥)以东为佛教,以西鹤鸣乡场镇内则是道教。

关帝庙桥长约8米长,宽2米,计3孔,由青条石垒砌而成。凭栏高80厘米。每到夏秋酷暑的傍晚,凭栏两边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凭栏石头是凉快的,坐上去,凭栏石头的凉会很快透过屁股,传到周身。如果在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感受着桥下的河风,那就更加惬意了。

在关帝庙桥以东,有一座高约4米的字库塔。塔体为青石筑砌而成,六方棱角,三方间隔有孔,供人烧纸祈福,三方分别刻有德敷禅师的三首诗,分别为《祖教迥异》《自乐僻执》《古今大意》(2007年成都民族宗教文化丛书编委会《云顶传灯》8-11页载)。

清泉场镇上,古鹤鸣乡的木雕工艺随处可见

四川盆地像一个巨大的盆。这个“盆”正如四川火锅,有着海纳百川的气度和包容万物的胸怀。鹤鸣乡的宫、馆,大到两三千平方米,小到一两百平方米。无论大小,每一个宫和馆,也都是海纳百川之地。

在鹤鸣乡的每一座宫馆里,都有一个大的天井,里面分别供奉着容成子、广成子、九天玄女、老子、张道陵、葛洪、仙鹤的塑像。

鹤鸣乡廖家场自古有东山五场之首。从成都到金水县、雒县、淮州、云顶山、炮台山,此为必经之地。在查阅一些历史资料和收集相关人物口传后,张良芳曾作诗打油诗一首:

香客东游住鹤鸣,晨光翻坳征路程。
灌木羊肠路难行,一口坤泉解凡尘。

诗中的“一口坤泉”,正是鹤鸣乡四口水井之一的凉水井,位于鹤鸣乡去云顶山的山麓,清泉学校操场后面。至今,在青白江城区开茶馆的廖家场人,还不厌其烦地从20多公里以外的凉水井取水,运到城区泡茶迎客。凉水井井水所泡之茶,清澈甘冽,沁人心脾,是其他任何山泉水、矿泉水或纯净水也无法替代的,各路茶客喜爱至极。

鹤鸣乡的千年古井——凉水井

我们可以大体上描绘一幅成都一路向东的拜佛问道的香客路线图:通常是昭觉寺→宝光寺、东禅寺→西禅寺→古佛洞→鹤鸣乡(留宿)→次日启程登云顶山寺。鹤鸣乡一边背靠龙泉山脉,一边面向广袤的成都平原,是南来北往商贾旅人的游憩借宿风口,也是成都平原问道的主要去处。在箩篼巷口的离阳店,是鹤鸣乡的第一家旅店。这里正是过往商贾旅人的借宿首选之地。

道家传道讲学,在鹤鸣乡蔚然成风。而大水缸、戏台、客房则是宫馆的标配。宫馆大多以木质结构为主,火灾是宫馆生存的最大威胁。大水缸放在天井四周,在确保平时的生活用水以外,更为重要的是要起到消防的作用。

宫馆占地面积大,需要木材石材多,所需人力财力巨大。单靠某人某地单枪匹马,是很难建起来的。而在鹤鸣乡从1000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修建宫馆。修建财力物力从何而来?

“四川修建宫馆的鼎盛时期,是从湖广填川开始的。一个省的移民在四川不同的地方,修建以所在省命名的馆,并配以相对应的宫的名字。”袁庭栋,巴蜀文化研究专家,先后有《张献忠传论》《话说四川》《锦绣成都》《巴蜀文化》《历代文化名人在四川》《巴蜀文化志》《巴蜀文化图典》《天府的记忆》《成都街巷志》等著作问世。他说,在四川,广东馆、湖广馆、福建馆、江西馆很多。这些馆,基本上是一个省的移民举所有移民之力而修建的。至今还有不少会馆完整地保留着。

清末民初的鹤鸣乡生意人(老照片翻拍)

通常,白日里的宫馆是道家活动,商人会客言商,庶民喝茶遛鸟摆龙门阵,官府衙门公判犯人,先生借宫开办学堂,艺人唱戏说书的主要场所,它海纳百川,门庭若市;月黑风高夜,万籁寂静,阴气森森,又令人毛骨悚然。

清嘉庆年间《金堂县志》记载,金堂县廖家场过去叫鹤鸣乡。其建制时间不详。如今,仅存向明全、张良芳、曾德、钟祖昌等一些本地老人的口述。鹤鸣乡的八大会馆,集中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拆除。比如,为修建太平粮站,广东馆南华宫和江西馆万寿宫被拆除;为修建太平中学,福建馆天上宫被拆除;为修建太平中心医院,湖广馆禹王宫被拆除;为修建太平经营站,永州馆真武宫被拆除;为修建清泉中心校,湖广分馆寿福宫被拆除;黄州馆用作了原金堂县太平第五区公所办公场所;东岳庙被拆除后作为清泉镇政府办公地,使用至今。

张良芳原是金堂县太平镇修缮合作小组组长,曾经历过一些会馆的拆除任务。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他在奉命拆除福建馆天上宫的时候,清晰地看见,天上宫正梁台楼中央有一幅八卦图,图的左右两边分别写着“大中”“祥符”4个宋体大字。正梁用红砂石磨成粉,兑水刷染。

关帝庙外的石梯

“大中祥符”是宋真宗赵恒的第三个年号,从1008年到1016年,北宋使用这个年号总计为9年。965年,宋乾德三年,赵匡胤只用了两个月零六天就灭掉了后蜀。乾德五年,立怀安军,治所在金水县(今金堂县淮口镇洲城村),隶属西川路,管辖金水和金堂两个县。1276年,怀安军改置怀州。在此期间,怀安军管辖成都以东,成都府管辖成都以南。

从张良芳拆福建馆看到的“大中祥符”这个年号,初步确定鹤鸣乡的建制时间。即怀安军的行政建制为宋太祖时期,此后为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距今已有1000年多年历史。

在“大中祥符”9年间,鹤鸣乡先后建起了长寿宫、寿福宫、玉皇宫、真武宫。最早的福建馆天上宫竣工后,人们又开始在鹤鸣乡周边大兴土木,大修庙宇,三州山上的东禅寺、西禅寺,三州山下的古佛洞寺,就是在这个时期建成的。

那么,鹤鸣乡最年轻的宫馆,又是哪一个呢?

1761年(乾隆二十六年),修建云顶山慈云寺大雄宝殿的工匠在结束云顶山的工程后,下山修建魁星楼,次年竣工。原《金堂县志》和《青白江区志》记载,廖家场因在清末民初避免了一场战火,后得名为太平。因此,在魁星楼城门上书“太平镇”3个大字,一直保留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魁星楼被拆除。这是鹤鸣乡最年轻的宫馆。

在鹤鸣乡,包括廖家祠堂、李家祠堂、陈家祠堂、张家祠堂、秦家祠堂、钟家祠等在内的七大祠堂,又以廖家祠堂为甚。于是,按照鹤鸣乡、廖家场、太平镇、太平区、太平公社、清泉乡、清泉镇的先后顺序,构成了她完整的名称图谱,名扬成都平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鹤鸣乡的大小宫馆、庙宇被全部拆除,传统的中国宫馆建筑在鹤鸣乡消失殆尽,仅剩一些宫馆断檐残壁和基脚。这对鹤鸣乡的后人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国史,县志,家谱,让中国五千年文明源远流长,传承至今,根脉不断。而很多县志,对于乡镇记载往往着墨不多。很多文化底蕴丰厚的古镇,由于文字记载稀疏,实物被拆被毁,随着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曾经灿若星辰的历史,开始模糊消失,渐渐被后人所遗忘。

在成都周边,如洛带镇、城厢镇、黄龙溪、街子镇、上里镇、柳江镇等,在整理、挖掘、抢救、认定、复原、传承古镇文化,恢复古镇建筑,均下苦工不少。成都东山五场,除甑子场(洛带镇)外,廖家场、西河场、石板滩、龙潭寺场镇的古建筑古文化已难觅踪迹。

我带着相机,和张良芳花了半天时间,试图通过街拍,去捕捉一些鹤鸣乡的宫馆气息。然而,一天下来,我在廖家场光明巷、正街、鳅鱼巷等地所看到的,都是一些钢筋水泥卷帘门,各种杂乱蛛网电线,让人不禁心生唏嘘。网上搜寻这些古镇的宫馆文化,也仅是只言片语,人云亦云,各说各话,不成系统。

古建筑是一个民族、一座城市的生动面孔,也是生活在历史中的一部分人的共同记忆和身份凭据。要让古镇文化活起来,焕发出勃勃生机,不仅需要主政一方的官员具备中国历史传统文化的基本素养和充分的认知,对所服务的地方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还需要有李冰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卓远眼光和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的紧迫感。否则,随着那些把古建筑古文化装在脑子里的老人们慢慢老去,他们也终将把我们故土的前世,一并带入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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