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丨马识途①:昔日西南联大聆教诲 70年后出书念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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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 2021-04-07 16:03 103758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徐语杨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联合组建并设校在云南昆明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即西南联大。西南联大前后存在了八年零十一个月,保存了抗战时期的重要科研、教学力量,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优秀人才,为中国以至世界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已成为近代教育史上一段馨香佳话。

1941年,26岁的马识途以“马千禾”之名考入西南联大外国语文学系,后转入中国文学系。他得到闻一多、朱自清、陈梦家、唐兰等名家的教诲,受到文学创作、文字训诂的科班训练。在良好的教学环境下,加上他自己本来就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开始了文学写作,散文、诗词、小说都有习作。他选修了文字学大家唐兰教授所开的“说文解字及甲骨文研究两门课程”和陈梦家教授所开的“金文(铜器铭文)课程”,学习兴趣浓厚,并颇有心得。四年后他大学毕业,获得学士学位,正欲继续深造之时,“得到南方局通知,调我离开了昆明。我作为共产党员,遵守党的纪律,奉命执行,只得放弃了在西南联大的学术研究,并将所有相关的笔记文稿付之一炬。此后,冒险犯难,九死一生,战斗到1949年末,迎接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马识途从事行政工作,“载沉载浮近七十年之久,精业从事,未敢他骛,遂与甲骨文绝缘。”

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四年时光,深深影响了马识途。他从恩师那里获得的营养,一直滋养着他。“常回忆当年,大师们谆谆教诲,念念不忘。”离休之后,马老在文学创作的闲暇时回忆当年所及,开始撰写“甲骨文拾忆”,尤其是2017年他的《夜谭续记》完稿后,更是投入了关于甲骨文、金文在内的古文字研究,最终写出甲骨文拾忆两卷。其中《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正在快马加鞭编辑中,即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序言《我和甲骨文》中,马老欣喜地写道,“冷藏多年的甲骨文笔记终于出世了,这或许可算是对七十多年前西南联大诸位大师谆谆教诲的厚爱吧。”

马老在翻看自己甲骨文笔记手稿

对恩师最好的怀念,莫过于把老师传授的知识、智慧,传承下去。对西南联大那段读书岁月的怀念,令人动容。70年恩师教诲,叮咛未忘。言犹在耳。记录贤者对知识的渴慕,表达对老师的感恩,是为师说也。

忆西南联大“三绝碑”

感念冯友兰、闻一多等恩师风范

“痛南渡,辞官阙。驻衡湘,又离别。更长征,经峣嵲。望中原,遍洒血。抵绝徼,继讲说。诗书器,犹有舌。尽笳吹,情弥切。千秋耻,终已雪。见倭寇,如烟灭。起朔北,迄南越,视金瓯,已无缺。大一统,无倾折,中兴业,继往烈。维三校,兄弟列,为一体,如胶结。同艰难,共欢悦,联合竟,使命彻。神京复,还燕碣,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 ”

西南联大“三绝碑”

关注中国现代史的人大多知道,西南联大有一个“三绝碑”佳话:抗战胜利后,三校即将北返复校之际,为纪念这段历史,联大师生在校址上树立了西南联大纪念碑,“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这座纪念碑,碑座为圆拱形,高约5米,宽约2.7米,碑身嵌在其中。碑文由西南联大教授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罗庸书丹,成为传世之碑,闻名海内外,享有“三绝碑”的美誉。

作为西南联大的学生,马识途对“三绝碑”自然深有感情。身为书法行家的他,还特别注意到,“闻一多篆的古文特别有意思,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意为之的。比如他把“立”字写成一个正面立起来的人;把‘联’的耳旁写成一个真耳朵样子,把‘大’字写成一个正立人,更把‘西’字写成像一个系紧的包裹。其实这才真是古西字。唐兰给我们讲第一堂《说文解字》课就讲清楚了。最有意思的是闻一多写的‘国’字,国字本是写作‘國’,国者就是古代民族给自己划一个势力范围,里面住许多人口,有拿着武装‘戈’守卫国疆也。闻一多篆额肯定是有意为之,就是要显示西南联大的新学教授们并不是因为多喝过洋水就忘了本,留洋归来的仍然尊重中国传统文化,古文字作为中国古文化的载体,也在研究,也能推陈出新,拿出成果来的。不是我多话,我是在四年中亲眼得见的。”

忆当年

唐教授讲文字的第一课和最后一课

马老清晰记得他上唐兰教授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东、西”这两个字。唐教授先在黑板上粉笔写上:“民犹是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然后又在黑板上画两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字,又像是画。然后问学生们:“你们认识这两个字吗?”无人作答。唐教授说:“你们大概知道民国初年,许多军阀混战,南北军阀,争当总统,打个不完,民不聊生。有个文化人写了一幅对联,讽刺他们,发布出来后全国轰动,就是这幅对联。”大家称赞它写得妙,说南北军阀想当总统,真不是东西。于是唐教授指着黑板上他画的两个字:“他们就是这两个字——(不是)东西。”唐教授还解说道:“古人把物件叫做东西,写成字就是这两个字,你们看这’东’字就是一捆东西两头结,’西’字也是一包东西一头被结起来;还有一个’束’字,也是两头被结的东西所以叫“结束”。现在我们写的’东西’二字和’束’字,本来就是象形字。今天你们就开始认识三个古文字了,可是自古以来都没有’东西’两个字的字源,说清楚,现在终于被我们研究出来了,我们现在用的许多字,都是由古代的象形字演变而成的。一查字源,便清楚了。”

唐兰教授

对唐兰教授的最后一课,马老也是记忆犹新。在那一堂课上,唐兰教授真切地对学生们说:“我们教学相长,研究汉文字课程将告结束,其实我并没有教给你们多少学识,我不过是为你们打开研究古文字学的大门,给你们指出一点前行的门径。汉文字学浩如烟海,人生有共同趣味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边才湿了鞋,眼看大海波涛汹涌,而知难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有半途而废的,也有给水淹没的。只有很少的人能有坚强的意志,会锲而不舍,乘风破浪,向隐约渺茫的彼岸奋勇前进,虽这不免载沉载浮,吃了不少苦水,终于到达彼岸。踏上一片茂密的学术深林,那里时见阳光灿烂,时见雨横风狂,时见荆棘密布,但成功的果实诱惑前行。有的一鸣惊人,有的却默默无闻,在学术深林里徘徊,了此一生,却死而无悔。相信学术的道路虽然崎岖,但总有中国人去探索,哪怕不过识破一字,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当时选修唐兰教授的课时,只有四五个同学,其中马识途是年龄最大的学生。还被唐兰教授误认为是过去常有的别系教员来旁听。当得知马老选这学科的学生,唐教授有点吃惊:“你居然来修这么冷门的课,那是要陪坐几年冷板凳的哟!”唐兰老师教的古文字学,讲解甲骨文,有见识,风趣,让马识途有浓厚的学习兴趣,记下很详细的课堂笔记。“唐老师讲金文、讲甲骨文,非常精彩,唐教授分析文字,跟其他人不一样,有很多独到的见解。”

传承恩师古文字研究精华

出版甲骨文笔记

提到自己的老师,马老的语气充满钦佩。虽然当时的课堂笔记都被烧掉了,但留在马老脑子里的知识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在讲到“中”这个字的时候,唐教授首先提到《说文解字》中对这个字的解释,“中,内也,上下通也。”并认为这么简单的字,都没有解释清楚。然后说出自己的解释,古代氏族间战争频仍,如黄帝蚩尤大战。打仗必有军营,营中心必有标杆。标杆上挂有军旗,标杆上面修一个碉斗,有风的时候,旗子飘扬。后来发现“中”字金文,确实有飘动感,可证实唐兰的解释是可信的。马老说,有人对唐兰这种解释存在异见,“但我服唐兰教授的说法。”

2021年3月中旬,封面新闻记者曾前往马老家中。 马老现已进入107岁,但看到他时你会不由自主地忘掉他的年龄。他仍然充满学习热情,尤其谈起古文字、甲骨文研究,就精神抖擞,让人恍惚70多年的课堂就在昨天,感觉马老还是当年那个求知若渴的学生。“关于目前发现的甲骨数量,共有单字4300多个。能认识的有2000多个。能一个一个清晰解释出,跟汉字一一对应的,有1000多个。著名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唐兰教授给我们上《说文解字》,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大概几百个字。”

西南联大“三绝碑”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 的手稿是写在台历上。封面新闻记者多次在马老家中书桌上,看到这本台历。随手翻看,比如在日历的“六日”,会看到他在解释“武”字。今人常说“止戈为武”。马老先引唐兰先生观点,“止”在甲骨文中是“脚趾”,故有“脚步”之意,合在一起,就有“拿起武器摩肩接踵去打仗”的意思,正好与“止戈为武”相反。“六日”没写完,又在“七日”接着写。唐兰先生对甲骨文研究诸大家做过一个恰当且精妙的评价:“自雪堂导夫先路,观堂继以考史,彦堂区其时代,鼎堂发其辞例,故已极一时之盛。”他本人又从《说文解字》的文字学角度深入研究甲骨文,使得甲骨学研究进入到一个科学的轨道,卓然大家也。

马老研究甲骨文笔记手稿

在甲骨文未被发现前,西方人只承认周朝是我国最早的朝代,把我国以前的历史权当是神话。商代甲骨文的发现,以实物形式展示商代的存在,甲骨文上的信息给后人提供了最原始最真实的商代时事和生活,有力地证明我国商代历史的真实性,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史料价值和政治意义。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责编蔡林君说,这是马老第一本关于甲骨文研究的专著,非常珍贵, “唐兰先生等西南联大大师在甲骨文研究史上具有权威性,而唐兰先生人很谦逊,他不大赞成对古字作定论的某些论著,所以也不准把他的一些学术研究结果公之于世。马老一直对唐兰先生念念不忘,如此高龄能系统回忆并为唐兰先生甲骨文的研究写出这书稿,并注明这是唐兰先生的“成一家之言”的试稿,实为难得。马老将此段珍贵的历史记录下来,是我们能收藏和传承的宝贵的甲骨文研究资料,具有重要的史料和学术价值。”

评论 9

  • fm9876578 2021-04-08

    唐兰也是大师级的

  • 碧水蓝天 2021-04-08

    😊

  • fm501706 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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