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炮弹装上眼睛！特等功老兵唐章洪：上甘岭战役，靠着一门迫击炮歼敌400余人｜百年百篇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摄影 雷远东

进入人生的第85个年头，战争在老兵唐章洪的身上留下的印记越来越明显，他的睡眠愈发不好，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半边脸时常痉挛，左耳上一道指甲长的伤疤亮晶晶的；身体开始佝偻，需要慢慢、慢慢爬上四楼。

在他家并不宽敞的客厅里，除了墙上挂着的一面“献给最可爱的人”的锦旗，寻觅不到其他的军功章，曾经，他是志愿军中个人歼敌数和立功次数较多者之一，战争结束后，他将获得的勋章、奖状等悉数捐给了博物馆。

他曾在年少时奔赴战场，又在壮年时归于平常，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院子里，邻居们直到最近两年媒体报道后，才知道这位眉眼和善的老人身负特等功勋，就连相伴半个世纪的妻子，都只知道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再无更多。

10月22日，唐章洪获得“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纪念章

10月22日，成都天晴，草木扶疏的老小区内，唐章洪将“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纪念章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这是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参加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同志等颁发的。

—— 纪念章上，和平鸽、金达莱花、五星、桂叶等元素，是和平年代最深切的祝福，核心部分的志愿军战士，是唐章洪和战友们的青春，而刻在背面的编号“2020003832”，是专属于他的证明。

将获得的勋章、奖状等悉数捐出后，唐章洪拿出的都是各种纪念章

2019年，有人在知乎上提问，“战争史上有什么开挂一般的史实？”

获赞最高的回答中写道，“唐章洪，炮王，1952年上甘岭，操纵1门迫击炮坚守阵地超过8小时，战友找到他时，他已经七窍流血晕厥，醒来后，挖出埋在土里的炮，坚持打完剩下的炮弹才撤退……毙敌400余人。”

耄耋之年的唐章洪并不知道网络上对他的关注，他很少专门去回忆起战场上的细节，那些已经成为身体一部分的经历，他早已经习惯与之相伴相处。

在部队时，步兵曾多次赞誉他“给炮弹安上了眼睛”。从1951年4月入朝作战起，他先后参战上百次，荣立特等功一次、一等功两次。在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中，靠着手中的一门82毫米迫击炮歼敌420余人，有效阻滞了敌人的进攻。

也因为曾是炮兵，在炮弹的轰鸣后，他的听力不算太好，和妻子相识是在医院，战场上严重的脑震荡后，他很难深度睡眠，手脚也在被严重冻伤后，每年冬天都会长冻疮。

“比起牺牲的战友，我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在上甘岭战役中，唐章洪距离死亡最近时，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掀翻在地，弹片击中他身体多处要害，乱石和泥土将他埋住，被战友刨出来时，他洪满脸是血，20分钟后才苏醒过来。再把炮刨出来时，炮架已被炸坏。

战事继续，唐章洪以身体做支架，右手抱着光光的炮筒，左手装填炮弹，采用简便射击的方法打完剩下的炮弹。烟尘笼罩的战场上，他发射的每一发炮弹上，都沾着他的鲜血。

—— 那一年，他17岁。

唐章洪（右）和朝鲜人民军战友在一起

从战争中走出的人，更能体会和平的珍贵。

1952年10月，上甘岭战役处于激战中，在炮工事房，唐章洪看见一个人远远跑来，走进了才发现是相熟的战友，比他大几岁，什么事都抢着干。两人来不及说太多，对方告诉他，要“跟营参谋长到山下金矿，侦查反击路线”。唐章洪还想说些什么，但人已经跑远。

10月20日，唐章洪从指导员口中得知，在反击597.9高地时，这位战友壮烈牺牲了。他叫黄继光，是和唐章洪同一年入伍的中江老乡。

1953年秋天，停战不久，朝鲜二八电影制片厂到上甘岭拍电影，唐章洪被派去当向导带路。战后重登上甘岭，战场依旧惨烈。在597.9和537.7两个阵地上，还残留着美军的破烂钢盔、尼龙避弹衣和腐烂遗骸，以及散落在阵地前的无数弹药。他领着制片人员去了黄继光英勇献身的地方，在山顶上随手抓一把土，里面都有若干的弹片和白骨碎粒。

唐章洪（左二）向抗联老战士、朝鲜人民军第二军团军团长崔贤中将敬酒

后面的几十年里，这些场景不断在他梦中出现，直到他读到当年指挥上甘岭战役的十五军军长秦基伟，在《重登上甘岭》一诗中写到：五圣山麓松柏翠，疑是遍地绿钢盔。

“终于，一片焦土的上甘岭，已经变绿了。”对于这些惨烈生死战斗中的幸存者，上甘岭早已不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无法磨灭的精神，那是烽火中的青春岁月，是牺牲在异国的战友，更是对和平岁月的守护。

2002年10月，唐章洪被邀回老部队参加《纪念上甘岭战役胜利暨黄继光献身五十周年大会》，再次与当年参加过沙蒙创作座谈会的老同志相逢。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们，再见已生华发，说起《上甘岭》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原型是谁，大家都泰然处之，没有一个自我标榜。

到现在，85岁的唐章洪，仍然在一遍遍叮嘱访者，“我不是神炮手，只是有幸尽了一点人民战士的职责而已。”

“一切荣誉，都归属于人民。”对于唐章洪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捐的。

退休后，他将获得的勋章、奖状和其他有纪念教育价值的实物全捐给了展馆陈列展出。在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五十周年时，他协助成都市国防教育学会办展捐资。他参加国防教育的报告会，电视讲座，讲述抗美援朝的伟大历史意义和抗美援朝精神的传承与弘扬。

但他唯独很少讲述自己。

他的妻子退休前是医生，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参加过战争的战士，为人善良正直。他们结婚有点晚，住在成都的一个老小区里，后来两人有了孩子，孩子长大成家立业，他们也慢慢老去。她的丈夫，说话时声音大，晚上睡眠差，白天总是在忙碌，除了工作以外，生活中什么都依照她，现在80多岁了，还会偷偷在阳台上抽烟。

生命就是缓慢持续的努力。

15岁参军时，唐章洪背着4颗手榴弹行军，16天后到达前线时，他已被这几个心爱的手榴弹磨破了衣服和大腿，他的想法很简单，这家伙厉害，投出去可以杀伤敌人一大片。

后来，唐章洪被分到15军45师135团82迫击炮连一班，对手榴弹的坚持很快变成了对炮弹的热爱，让许多战士头疼的“弹道”、“密位”、“三角”等术语，他一听就能明白，在实际演练操作时，他将射表背诵得滚瓜烂熟。当别的新兵还停留在练习装炮弹时，他已经能击中目标，不到半年，唐章洪就成为“特等全能射手”。

如今，唐章洪依然不愿意困在过去。他会跟上门探望的单位领导交流基层工作人员的工作态度，也继续关注国内外的时事政治，他愿意去各处进行讲座交流，只是他也会在爬着回家的楼梯时，跟妻子慢慢说着，“说我们这个老小区要安电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