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郊寒未远,岛瘦不迟 ——《敬隐渔研究文集》出版记

封面新闻 2020-09-01 17:20 53797

文/胡亮

2015年11月6日,《敬隐渔传奇》首发式在四川遂宁举行。该书为张英伦先生所著,于当年6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印行。

张英伦先生是资深的作家、学者和翻译家,生于1938年,安徽蚌埠人氏。1957年,他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学习法语和法国文学。1962年,考入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罗大冈教授专攻法国文学。1966年,供职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与冯至、卞之琳、罗大冈、李健吾、罗念生、杨绛、柳鸣九等共事。1988年,旅法,受聘为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法国文学史》《雨果传》《莫泊桑传》《大仲马传》等,译有《莫泊桑小说选》《茶花女》《玛尔戈王后》《鲍狄埃诗选》《梅塘夜话》等,编有《外国名作家传》《外国名作家大辞典》《外国中篇小说丛刊》《外国小说大观》等。

《敬隐渔传奇》首发式的主办方,乃是遂宁市文化广电和新闻出版局——参加这个首发式不久,我也被调入了这家单位。在首发式上,张英伦先生向主办方慷慨捐赠了关于敬隐渔的若干文献,包括敬隐渔的小说集《玛丽》(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12月),《欧罗巴》(Europe,第41期,1926年5月,载有敬译《阿Q正传》),以及庄重而高雅的《罗曼·罗兰友人之书》(Liber Amicorum Romain Rolland)。这些文献,极为珍贵,都是张英伦先生以高价拍来。

这部《罗曼·罗兰友人之书》,却与敬隐渔何关?

1926年1月29日,《罗曼·罗兰友人之书》由法国罗普塔尔出版社印行,乃是著名出版家罗尼格(Emil Roniger)献给罗曼·罗兰六十诞辰的礼物。这部书共有三位编辑,高尔基(Maksim Gorkiy)、杜阿梅尔(Georges Duhamel)和茨威格(Stefan Zweig);共有一百三十一位作者,包括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和黑塞(Hermann Hesse)。编辑和作者,可谓大师星聚而巨匠云集。一百三十一位作者,只有一位来自中国,就是籍籍无名的敬隐渔(法文名“让-巴蒂斯特”)——《罗曼·罗兰友人之书》收录了他以法文写就的散文《初访罗曼·罗兰》。

《罗曼·罗兰友人之书》有个敬隐渔简介:“作家,中国上海。”实则敬隐渔乃是吾蜀民国人物。敬隐渔,原名显达,字雪江,遂宁人氏,生于1901年,约卒于1933年,享年不超过三十三岁。他是诗人、作家、翻译家、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的先驱者,生前主要居留在遂宁、成都、上海、巴黎(Paris)和里昂(Lyon),与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鲁迅、郭沫若等中法文豪都有交往。他曾首次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译成汉文(没有最后完稿),介绍到中国;还曾首次将鲁迅的《阿Q正传》译成法文,介绍到欧洲。曾得到罗曼·罗兰、郭沫若、茅盾、成仿吾等人的高度评价,被目为创作、翻译和学术研究的“天才”。综合各方面史料来看,很有可能,敬隐渔最后因为身体或精神疾病蹈海而死(一说投湖而亡)。

遂宁是敬隐渔的故乡,蓬溪是我的故乡,后者辖于前者,所以说敬隐渔也算是我的乡贤。民国时期,遂宁人氏,也许只有敬隐渔,尚能留痕于文学史或文化史。我以弱冠之岁,从1996年,到1998年,负笈于成都,购得王锦厚先生的《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就知道了敬隐渔及他与罗曼·罗兰的奇缘。

从成都回蓬溪,我住了四年,然后举家迁往遂宁。到了2006年1月10 日,诗人和翻译家陈树才先生来访,我就向他请教过关于敬隐渔的问题。陈树才是郭宏安先生的博士,而郭宏安则是李健吾(亦即刘西渭)先生的门生。就法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而言,李健吾,郭宏安,陈树才,构成了一个醒目的谱系。敬隐渔与李健吾同辈,张英伦先生则与郭宏安同辈。陈树才当然知道,却并非详尽地知道敬隐渔。

到了2013年11月15日,我为自己主编的《元写作》第五卷撰写《编后记》,没忍住,曾顺带向敬隐渔致敬,并发出了“其人可悯、其才可赞、其志可嘉”的浩叹。也正是在此前后,我与诗人张丹女士——现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曾多次讨论编译出版敬隐渔文集和研究文集的相关事宜。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这个乌托邦的时候,张英伦先生的《敬隐渔传奇》,已于2015年6月印行。张英伦先生旅居法国,遍游欧洲,精通法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富有传记写作经验,对敬隐渔饶有兴趣,可以说是研究后者的最佳人选。

他历时五年,行程万里,从遂宁到上海,从法国到瑞士,既考察了田野,又查阅了若干图书馆和档案馆,终于完成了这部填补空白的《敬隐渔传奇》。这部书资料翔实,考证精确,视野开阔,评价公允,结构匀称而文字优美。

在首发式上,我向张英伦先生建议,该书没有虚构,堪称良史,或可更名为《敬隐渔评传》。他局部地采纳了我的建议,后来修订《敬隐渔传奇》,就更名为《敬隐渔传》,又编译出《敬隐渔文集》,于2016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印行。

《敬隐渔文集》囊括了作者的旧体诗词、新诗、小说、散文、评论、书信和译文(包括法译和汉译)——作者的法文作品和法译作品,也经张英伦先生译成汉文。敬隐渔将《阿Q正传》节译成法文,张英伦先生又将法文回译成汉文,而不直接采用鲁迅先生的原文,是为了让中国读者感知敬隐渔的节译和改译风格。匠心如此,令人叹服,苦心如此,让人感佩。

我也是恰在拜读这两部书以后,心动而手痒,才试写了《可能的七里靴——介绍敬隐渔的诗与译诗》——完稿时间是2017年1月18日。经张英伦先生谬赞和力荐,复经王锦厚先生审读,这篇论文后来刊发于《郭沫若学刊》2017年第2期。近年学术界以贬低郭沫若为时尚,也便有人热讽,笑我居然为《郭沫若学刊》供稿。尔等不苦读,不深思,每以道德家欺人,我也懒得给他们细讲何为郭沫若。这是闲话休提。

也正是在此前后,因这两部书的面世,国内敬隐渔研究已然掀起了一个小小的热潮。我便与张英伦先生先生商议,欲辑录相关成果,汇编出版《敬隐渔研究文集》。

按照我的最初设想,这部文集将会厘为四卷:卷一收录敬隐渔与罗曼·罗兰的通信;卷二收录鲁迅、李劼人、郭沫若、孙伏园孙福熙兄弟、郑伯奇、茅盾、成仿吾、周全平、林如稷林文询父子、沈从文、梁宗岱、戴望舒、叶灵凤、傅雷、罗大冈、戈宝权等人涉及敬隐渔的文字(包括日记、书信、回忆录、散文和论文),这些文字既有褒扬,又有怀疑、误会乃至贬斥,既有史实,又有错讹,均可一并存为史料;卷三收录最新研究成果;卷四收录张英伦先生编订的《敬隐渔年谱(1901-1933)》。

张英伦先生大体上赞同我的设想,却又认为,卷二文字较为零碎,又有错讹,并非湮没无闻,可以不必编入《敬隐渔研究文集》。我尊重张英伦先生的决定;我们最终将研究文集编为三卷,亦即史料卷、论文卷和年谱卷。史料卷收入敬隐渔、罗曼·罗兰、鲁迅、巴萨尔耶特(Léon Bazalgette,《欧罗巴》主编)等人的相关通信,以及罗曼·罗兰的相关日记,原文大都为法文,由张英伦先生译为汉语。论文卷收入胡亮、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瑞士汉学家)、袁莉、张英伦、朱穆、钟沁、廖久明、陈俐、刘志侠(旅居法国学者)、王锦厚、王细荣等十一位当代学者关于敬隐渔的十四篇最新研究成果。卷三年谱,收录张英伦先生编订的《敬隐渔年谱(1901-1933)》——窃以为这个年谱还可以再作展开,比如,详细引用前述国内外有关史料并注明出处。从最终编定的《敬隐渔研究文集》来看,关于敬隐渔的诗与译诗,小说的创作与修改,汉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法译《阿Q正传》和《函谷关》,与罗曼·罗兰的交往,与鲁迅的交往与误会,《敬隐渔传》的价值与特点,等等,都辑录了最新最重要的研究成果。

这些研究成果,不免也有遗憾。比如,瑞士汉学家冯铁的《敬隐渔的法文翻译与他的法文写作——以郭沫若著<函谷关>为例(1924年译)》(译者为何昊佩),原文质量想来甚佳,汉文质量却不敢恭维,我甚至怀疑译者或有使用翻译软件。又如,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研究生钟沁的《初见伟人:寻求精神救助的“新力”——品读<雷芒湖畔>》,有提及希腊文明,却没有提及希伯来文明,对敬隐渔自小接受的异域文化资源或有误判。好在瑕不掩瑜,终是一件功德。2019年12月,该书由江苏文艺出版社精装出版,正好作为敬隐渔出生一百二十虚年的献礼。

《敬隐渔研究文集》,以及《敬隐渔传》和《敬隐渔文集》,堪称敬隐渔研究的重要成果,早期中法文化交流史研究的生动个案,既是遂宁地方文献的必备书目,又是中国现代文学和翻译文学的罕见史料。即便这样说来也不算过分:这几部书,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化史研究的一个醒目空白。

我所期待的敬隐渔研究四大工程,亦即年谱、评传、文集和研究文集,经张英伦先生十年努力,现在已然全部完成——当然,《敬隐渔研究文集》还可以继续增补修订。就《敬隐渔研究文集》的编撰而言,上文已有暗示,主要也应该归功于张英伦先生。我的动议,建议,襄助出版,虽然与有荣焉,却不能成为掠美张英伦先生的借口。所以,我要借这篇小文的一角,代表个人,也代表敬隐渔的同乡后辈,向张英伦先生致以最真挚的谢意和敬意。张英伦先生早就满头飞霜,到今年,已是八十三岁高龄,我们祝愿他永远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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