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楷 文/图
贝尔向中国朋友们展示了一件纪念品，半块铜元。
那是在仁寿读书的时候，学校提倡勤工俭学，他和一位同学共同喂了一只小猪。开始，小猪食量不大，弄一些残汤剩水就可以应付过去。
后来，小猪长到他们无力喂养的时候，便把它牵到集市上去卖掉。所得的一块铜元，他俩都舍不得花，便将其锯成两半，各存一半，贝尔将其珍藏了75年。
75年过去了，“CS孩子”回到了仁寿，抗战时的加拿大学校。许多老人已爬不上山坡，只能尽量走近一些，跟苍老得难以辩认的母校房屋合个影。
1938年春天，坐黄包车出行的女孩与妈妈。
香香的仁寿芝麻糕
文忠志的女儿玛丽，按照父亲的一张手绘地图，率先爬上山坡，对照着实景，拍下父亲当年的教室、宿舍和活动场所。
陆瑛惠竟不要随行的年轻人搀扶，坚持爬上山坡，去寻找当年住过的宿舍。走在吱吱作响的楼板上，75年的印象实在太模糊。
伫立在一间空屋前，她突然看见了窗外的景物，非常熟悉。哦，想起了，山坡下那座老院子曾经失火，她半夜看到了火花，叫醒了同学们，起来帮助老乡扑火。这正是她当年住过4年的宿舍，少女之梦翩跹的地方。
在昔日的校园，陆瑛惠随手摘下两片竹叶，用它做成一条精美的小船，摊在手心上，这种75年前中外小孩子都会做的“小手工”，竟然令陪同的中国的年轻人觉得是开了眼界，连连叫好。
仁寿县城的老街，还有好几家卖芝麻糕的老店铺。仁寿芝麻糕，甜软细腻，入口化渣，满嘴喷香，是蜀中名点。那熟悉的香味，让“CS孩子”想起在抗战最艰苦的日子，吃一块糕糕都不容易。
2008年，云达乐去访问他父亲曾任教的仁寿一中，走过一家店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糕糕，糕糕！”急忙掏钱去购买。
说明原委，让学校的老师感动了一把。当天，就买了几十盒芝麻糕相赠。
“CS孩子”回来了，糕糕可以随便吃，却有了对高糖高油脂的顾忌。尝一两小块，闻一闻香气，回味遥远而亲近的少年时光，也挺美好！
当年来中国的加拿大老外着中式服装旧影
想看荣县的高石梯
贝尔一来到成都，就提出要去看看荣县的高石梯。
我陪着他，从成都出发，越野车奔驰了近3个小时，大约11点到荣县。
县文联余仕清主席和张远帅二人来迎接，引导我们去看了育婴堂旧址和一座教堂。管理人员告之，相关的老照片一张也找不到了，贝尔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笑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
午饭之后，车出县城，上了一条盘山公路，九曲十八拐，终于到了高石梯林场大门。浅丘陵地中耸立着的山峰高石梯，海拔891米，拥有3000多亩茂密森林。比荣县县城气温低3摄氏度。
此时，是唐场长独守林场，他打开大门放行，林区路上铺满落叶，寂静得有些瘆人。
大概高石梯留给贝尔的印象太美好了，70多年过去了，记忆还那么鲜活，那么令他神往。他说：“这一次冒险来中国，最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高石梯。”
在路上，贝尔就说过，高石梯山顶曾有一大片建筑物。有教堂、别墅、商店、游泳池，形成一座小小的场镇。这是四川境内传教士及外籍人教职员避暑胜地之一。“早上，是好听的鸟鸣声把我们唤醒。画鹛、柳莺、杜鹃，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窗前唱个不停。上午，我们在森林里摘蘑菇，编织花帽，做游戏，观看各种小动物；下午，我们游泳，打球，看图书，晚上看电影……真是儿童的天堂。”
加拿大学校任务组1945合影
荒草淹没了童年回忆
司机小心地将越野车开到林中公路尽头。林场的唐场长带我们去寻找历史遗址。
荒草杂树完全将断垣残壁淹没，甚至上坡的每一条小路都被封死。唐场长说，原来在林间公路旁的石壁上，还刻有全景图，教堂和房屋样式都可以看清楚。
我们沿路找了一阵，石壁上，除了厚厚的清苔和肥大的蕨草，什么都没有看见。
空气带薄荷味，令人兴奋。
走到新建的“高石梯”指路牌前，牌后草丛中隐隐能看见一条上山小路，这就是当年通往成都的必经之路。被翻译小冶扶着的，不知贝尔什么时候独自行走，猝不及防地要往小路上走，被大家挡住。
贝尔激动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样的山路，我们从成都来这里度过了暑假。山路太陡，我是爸爸妈妈雇佣中国山民用背篓背上山来的。”
唐场长说，10年浩劫，砸得很彻底。山顶上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捣毁了。快50年了，植被都长起来了，硬是连小路都封死完了。即使我们能砍一条路走上山顶，什么也看不到。
贝尔在“高石梯”指路牌前照了相，总算留下了一点念想。
上车后，贝尔明显感到疲惫。小冶说：“他不该去推磨！”
我才想起，中午吃豆花饭，贝尔亢奋无比，又说又笑，还跟服务员们合影。一眼瞥见一座石磨，就象见到老朋友，立即走过去，硬是握住把手，要推磨！
众人拗不过他，在服务员帮助下，沉重的大磨子终于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他累得喘粗气了，就是不松手。
过了一把“推磨瘾”，上了饭桌，他擦着汗水说：“豆花、豆腐，还有毛豆腐，太好吃了。豆花，打牙祭才吃得上！那时一说起推豆花了，我们都喜欢到厨房去帮厨，就像过节一样高兴。”
说话间，他用筷子将一大块豆花蘸上调料，送入口中。据我观察，这一餐午饭，他胃口大开，比吃任何宴席更满意。
毕竟是93岁的人了，怎么能让他推磨呢？我真怪自己制止不力，太冒险了。
越野车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缓缓沿盘山路而下。我们都感到非常遗憾，贝尔的童年回忆，完全被荒草淹没了。
到了路口，贝尔向唐场长招招手，也向高石梯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93岁的贝尔，不会再来了。
在CS学校的玛丽姐妹和一条中华田园犬
物价飞涨，游花会吃碗面都难
SOS！
薪水已经无法维持我们的生活了，现在无法想象如何挨过本季度。由于教育经费用于负担三名学童的费用——两名在仁寿，一名在成都，我们从10月1日到1月1日期间的所有费用仅剩下法币3300元（165加元，该数额包括发给乔伊的儿童补贴，而她的教育支出则是由我们在本国的人寿保险金负担）。目前中国的状况类似1937年的纽约，我们在这边使用加币的生活成本已经翻了一番。
……
我们以前偶尔还会添置一些家具,粉刷一下房屋,而现在多年没有这样做了。我们在中国的家人自1936年至1937年来到这里后，基本上没有添置过新衣服。男孩们无论大小，每年从4月到11月都穿草鞋（法币1元一双）。普通小孩子的鞋子要卖法币50元一双，而大孩子的要卖法币100元。而成人则就着原来带过来的衣服缝缝补补地一直穿到现在。
我并不抱怨我们所处的窘境，我知道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甚至连穿旧鞋子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想说明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奢侈生活，并且旧衣服缝缝补补穿些日子，总有一天会穿坏的。
以上摘自1941年云从龙的夫人凯瑟琳写给加拿大联合教会阿普纳先生的求救信，信中罕见地使用了“SOS”，表明他们处于怎样的困境。她所说的男孩子都穿一元一双的草鞋，被她儿子珍藏的草鞋所证实。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物价飞涨，连陈寅恪这样的领取“双俸”的教授都感到了经济压力。他有诗云：“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俸尚忧贫。”
出身于成都的著名报人唐振常，当时在燕京大学新闻系读书，回忆老师张琴南教授时，有一段生动叙述：
那些年，知识分子生活清苦，漫画家丁聪画教授，标题曰：“教授教授，愈教愈瘦”。时见此画，我想起琴南先生，他不但趋于瘦，且是面有菜色。先生子女多，家累重，所入自然不敷。时有先生寓所在陕西街一楼之上，与陈寅恪先生为邻，家中除桌椅之外，别无长物。每饭，真是如四川人所说的但见豆芽、青菜而已。而先生甘之，自如也。一杯在手，怡然自得……
先生携家人游花会（每年成都西郊青羊宫举办花会展览，货摊林立，小吃无计），孩子们多么渴望吃点零食，而先生身上之资，仅足以付茶钱。孩子们失望可知。
忽然堂倌送上来几碗面，用手遥指，说是那位先生请客。原来是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兼课的张炜先生所命。琐事一桩，足见其时先生生活的清苦。
堂堂教授如此，农民更是苦不堪言。抗战以来，一千万人涌入四川，粮食供应压力非常大。首先保障军粮供应，是四川人民妇孺皆知的第一件大事。
“那时的征粮，在‘田赋征实’之外还要‘借征’，几乎把农民的口粮掏空。那一车车一船船粮食运往前线，是四川百姓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的奉献，是四川这头牛身上挤出的血奶啊！”
抗战时期四川百姓艰苦的缩影
最后一夜，他们烧掉了所有书本
在仁寿，一直熬到1943年，由于持续上升的生活费用以及失控的通货膨胀，加拿大学校已无力在中国继续运行。多数学生去往印度继续学业，或回到了加拿大。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这是仁寿加拿大学校的最后一夜，师生们举行了庄严而悲壮的告别仪式。
操场中心燃起了一大堆篝火，桔色的火光，照亮了教学楼、宿舍楼和一棵棵参天大树。火光中，再看看学校的每一扇窗，每一棵小草都那么亲切。
仁寿的4年，是CS学校历史上最艰难也最美好，最贫困也最具创造力的时期，这是CS孩子一生中刻骨铭心的4年。
他们把课程表之类的文件全部埋掉，将伴随他们几年、带给他们知识和力量书本，一本本投入火焰，化为灰烬。一切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日本强盗打进了四川，一张纸也不给留下！
一双双被火光照耀得透亮的眼睛，噙着泪水。那泪水，流过脸颊是滚烫的，仿佛要燃烧！
他们一遍遍地唱起了校歌：
风帆远去，留下了CS孩子们的百年乡愁
华西加拿大学校，
父亲为我选择，
因此，有一天我来到这里。
在工作游戏的厅堂，修炼和完善自己。
啊！加拿大学校，我们深深爱你，
我们的童年时光，与你密切联系。
当我们听到生命的召唤，
当那一刻我们站立或者跌倒，
我们将按照你的标准，
做真实的自己……
第二天，黄思礼送走了最后一批师生，锁上了学校大门。
空山，树林，校舍，小路，草坡，石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一阵风，把篝火的灰烬吹上了天空。
黄思礼想画一张画，更想写一首诗。此刻，却紧握着拳头，朝天上看了看：
伟大的莎士比亚，我相信——悲剧，决不属于中国！
评论 0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