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档案|蒋蓝:小河帮川菜的历史味蕾(下)

封面新闻 2018-10-30 14:17 38801

蒋蓝/文

古有说法,曾称自贡盐场是:“牛头对马岭,不出贵人出盐井。”那么,围绕着千年盐场而摆开的各种筵席,在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时候(从初一到初七严禁牛肉汤锅铺的人进门),各路盐商就成为了绝对的主角。

农历五月廿三日,左上桥的文武庙要举办单刀会,用黄牛置办整桌牛肉宴,构成了与水牛肉系列风味相照的又一景。

盐商过生,发展出特级盐场席

如果遇到大盐商的生日,那才是盐场的盛大节日。

生日有“闲生”和“满十”之分。届时,宴请宾客,接受亲友祝贺,谓之做生。“闲生”大都从简,家人团聚。“满十”则十分隆重。

当地以不善知宾待客为耻,一般宴席有八大碗、九大碗、十大碗不同的等级。寻常宴席必须有粑粑肉、炖鸡汤、咸烧白、腊肉、回锅肉、砣子鱼等。

高级的宴席自然只有盐商才能享用,后来逐渐发展为特级盐场席(传统名席),不但是菜肴繁复达上百种,更关键的是千奇百怪,以显主人的豪气。这样的菜,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只有像华北食堂等不多的几家餐馆可以从容胜任。

这让我想起台湾已故著名作家高阳的一部饮食文化专著《古今食事》,其中有《河工与盐商》一章,以大量史料说明淮扬菜的形成与豪奢饮宴的密切关系。而在这方面,河工比盐商的表现更为惊人。

书中提到,长驻淮安的河道总督衙门,一年有经费白银450万两,最多只需三分之一,其余巨金“挥霍而已”。公开“公款消费”的官府只此一家,决非作为私人的盐商可比。

饮宴不仅要有钱更要有闲,河工每年只忙一季。河工一场宴席要三天三夜,食客“从未有能终席者”。由此高阳提出了大命题:“我想,所谓‘满汉全席’,大概就是由河工这须三昼夜才能吃完的筵席演变而来。”

对照起来,自贡的盐商没有这样的奢华,因为他们往往是贫民出身,从小在血盆里抓饭吃,不可能把自己的血汗胡乱挥霍。

决胜江湖,自贡菜靠盐场小吃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不满意了。想不到韵味深厚的自贡菜,竟然被一个外省客开的华北食堂抢去了名头风光,想来那些本地烹调高手是不大服气的。他们会说,自贡菜不是靠北方味和鱼取胜的,而是靠盐场小吃,靠牛。

自贡人吃牛肉很有一套,便是寻常人家的碎牛肉炒芹菜也有过人之处,加了泡姜泡海椒,香辣异常。

北宋以始,井盐采卤是用牛作为牵车动力,故当地时有役牛淘汰,而当地用盐又极为方便,于是盐工们将牛宰杀,取肉切片,放在盐水中加花椒、辣椒煮食,其肉嫩味鲜,因此得以广泛流传,成为民间一道传统名菜。

水煮牛肉

后来,菜馆厨师又对水煮牛肉的用料和制法进行改进,成为流传各地的名菜。

水煮牛肉的做法,是先用上好豆瓣和辣椒切碎煸至深红,然后加二汤,入料酒酱油烧沸,把切得很薄的牛肉片散入汤中,旺火烧沸后,略加翻搅便马上起锅。

盆内用嫩豌豆尖或莴笋叶子垫底,牛肉上面撒一层海椒面,一层花椒面,淋上沸油。上桌时一定还滋滋地响,冒着细油沫,那个香啊,不摆了。

那些掌勺的幺师经常夸口自己的火候:“我的水煮牛肉,起锅的时候还是生的,端上桌子就熟了!”

该菜色深味厚,香味浓烈,肉片鲜嫩,突出了麻、辣、烫的典型风味。

极端美食:牛屎烤火边子牛肉

有关火边子牛肉,人们已经十分熟悉,但可以补充的细节很多。

民间这样形容当年的自贡:“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轿子多。”

其中”两多“都与牛有关,这反映了牛在当时盐场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说牛兴场旺、牛亡场衰,一点也不为过。

将牛屎泼在山坡草地上,春天草坝上会生出一种菌子,吃起来非常鲜美,被叫作露水菌。火边子牛肉、水煮牛肉、火爆黄喉、蒸牛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美味佳肴。

火边子牛肉

清朝盐业鼎盛时期,盐场常年拥有耕牛3万多头。

乾隆年间,自贡闹了一场罕见的牛瘟,瘟疫从大安寨开始向各盐场蔓延。这下可就惨了,特别是盐商,因为牛死后无动力推水烧盐,损失自然惨重,逼得盐商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眼看着死牛没有办法。

其中有机灵的,大安一位姓熊的大盐商,采纳手下一名管家的主意,将死牛造成的损失,转嫁一部分给工人。既然拿不到工钱,无奈之下,工人们也只好认了。

于是乎,盐工家家都把牛肉当饭吃。那年头的自贡,正是八九月三伏天,正是食物腐烂变质的季节,怎么办呢?

有个盐工叫曾树根,人称曾二娃,机敏过人,其父曾是大安一带有名的伙房(即厨师),自幼受到耳目熏陶。

曾二娃把不成张片的牛肉大刀砍成坨,腌进卤水缸里,将上等牛肉(主要是牛屁股一段)用快刀细心地割成薄片,然后将薄片一张张粘贴在竹篾折上,放上适量食盐,让其尽快晾干。

待这种薄片牛肉的水气风干后,他像熏腊肉一样,用松枝、花生壳等微火熏烤。不料牛肉本身缺乏油脂,熏后的牛肉干总有一股股烟焦味,口感不好,几次试验,均不成功。

火爆黄喉

在旁观察的母亲提醒儿子:“你用牛屎粑试试看!”用牛屎一熏,不觉烟味,只感到一股股清香扑鼻。

曾二娃立即用木棍钉起一个烤架,把晾干的薄片牛肉分别架在四周,进屋内用火钳夹出正燃着的3块牛屎粑,棚在架下燃烧。

只见牛屎粑的边缘发出丝丝微火,火焰似天然气一样呈绿色,没有一点烟味,火的边缘正好烤在薄片牛肉上。

一个小时后,曾二娃取下架上已经被火烤干的牛肉片,再用干净棕刷刷上一层熟油,撒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葱末,把牛肉切成小片,放进嘴里品尝,顿觉得鲜香出奇。

由于牛屎特殊香味的作用,牛屎粑的边缘之火,其温度不高不低,又无任何异味,这是其他燃料做不到的,因此,这种用牛屎烘烤牛肉干的做法传开了。

这就是火边子牛肉要用牛屎粑来烘烤的由来。

炸羊尾菜让人交口称赞

如今的自贡盐业,早已用现代化的机械代替了当年的牛力,时过境迁,现在有好多火边子牛肉,虽然还保持着许多特点,但烘烤的燃料不再用牛屎。

而今自贡唯有一家公司的火边子牛肉一直沿用传统牛屎粑烘烤工艺,由八道工序精制而成。至于还有人在牛粪火中加入松枝和青竹来烘烤牛肉,当属后来的奇想了。

当时火边子的发明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后来只用水牛后腿上的“股二、股四牛”,这样的肉一头牛只得10到15公斤。

有鉴于一些人使用死牛的现状,后来大盐商李庶咸出任皮局局士(相当于管理局长),就坚持把死牛掩埋,只将其皮子制作为皮席。这个过程中,也形成了当地口语中扯皮、扯筋的特有含义。

抗战时期的自贡盐商

李庶咸的阔气,在当时超过了一般的州官,在饮食方面也是奢华而求极端的。

他当时与陕西盐商多有往来,秦商从陕带了很多绵羊到自流井,李庶咸在三多寨特修建羊圈,请专人以玉米、盐巴炒豆来喂养。到冬至,个个膘肥肉多。

他排开烫皮羊全席,动辄几十道菜,八宝羊肉、粉蒸羊肉、佳味羊肉、雪花羊肉、扎板羊肉,乃至烤羊肉、叉烧羊肉等,穷其想像,庖厨尽力为之。

值得一提的是一道叫炸羊尾的菜,非大尾羊而不可为,味道似油非油,似肉非肉,引得大人物们交口称赞。

本地普通人家自然不可能获得李庶咸的邀请,只好自己试验,竟用猪边油来代替,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如今,那些咋咋呼呼的小河帮馆子,怕是不知道炸羊尾为何物吧?

盐商的穷奢极欲:一锅退秋鱼,夺了盐工命

自流井的老人们还记得,在自贡邓关的河道里,产有一种捞捕季节短、无鳞味美、数量甚少且出水即死的退秋鱼。

珍贵的退秋鱼

民国初年时,王三畏堂总经理王星垣,特嗜此鱼。为吃到最新鲜的,他要求设在郑关分号的掌柜备妥锅灶,清晨一网住鱼,随即下锅烹调。烧好后,马上装入挑面担子的铁锅内,以微火保温。

接着,由盐工轮流挑着,直奔自流井。途中除急走外,尚得小跑,像接力赛一样地分段完成。盐工们因送鱼,个个积劳成疾,有人甚至在路上口吐鲜血而死。

这种极端主义的口味嗜好,几乎是在谋杀生命,比起那些猪血泡、醋鹅掌来,犹有过之,真是可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盐巴脑壳们的穷奢极欲。

玉川公祠始建于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由自流井王三畏堂的王朗云创建

自清中叶以来,东西南北万商云集,盐船漫合,至抗战之始,京、鲁、豫、苏菜麇集盐都,各显神通。

自贡烹饪历经200余年,终成川菜一派——小河帮。

如今,在成都的盐府人家、蜀江春、阿细食府、徐妈、沫若艺术院等自贡菜馆,其掌盘牛肉、坛子美蛙、血泡肉、炮烙鹅掌、香嘴肉、鲜椒拌兔等经典菜肴,赢得八方喝彩。

这就是说,人可以任意改变自己,包括头发的样式、说话的口音,甚至观念行为等。但是,人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口味。可以说,口味是人类最深的瘾癖。

“将飨獠者,张帟幕,会平原,酌清酤,割芳鲜,饮御宴。”这是西晋左思在《蜀都赋》里描绘蜀中饮宴的场面。

粉蒸牛肉

东晋常璩在《华阳国志》中也称蜀人“尚滋味”“好辛香”。

自贡菜的味型不是川菜系中最复杂多样的,除麻辣,还有鱼香、家常、陈皮、蒜泥、怪味、红油等。但我总觉得自贡菜少了成都菜的深厚与绵长,少了重庆菜的博杂与繁盛,容易剑走偏锋,犹如就着辣椒猛喝烧酒。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自贡菜锐意、决绝的品格。我偶尔回到故乡,让那些爬在我肠道里的瘾虫得到满足;无法回去的日子里,故乡的美味就向我发出召唤。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